我适应了无时不在的身体疼痛,也适应了单调重复的工地生活,我甚至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的精神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从前的那些焦虑,那些无谓的紧张,那些想到未来就惶惶不安的感觉,在这段时间都消失了。可我也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我终将弃之而去,而且全无牵挂和束缚。
每天出工之前,司机小刘都把面包车停在工地院子门口,接临时被调去别处干活儿的工人。
我直到十月底才第一次出差,去市区的一处工地。早晨起了大雾,我竭力望着车窗外,想看看久违的街景,却什么也看不到。中午我们从工地出来,跟着江江去面馆吃午饭。我望着满眼的车辆、店铺和各种广告,望着身边经过的男人、女人和朝气蓬勃的少女,仿佛瞥了一眼人间。
下午,江江和我两个人又从这里被直接调到一处已经开售的高层住宅。有一个管道井里面需要抹灰,以前的施工队把它漏掉了。我在地下车库人工和灰。这里遍地堆放着木板、瓷砖之类的装修建材,空气浑浊,有股化工制品的怪味。车库角落还有一堆施工垃圾,装过乳胶漆的空桶散落其间。乳胶漆桶结实耐用,用途广泛,在工地上深受欢迎。在火车站也常见到它们,和编织袋一样,是农民工的标志性物件。
我捡了几个洗干净叠起来,准备带回赵家庄。江江虽然赞赏我的主意,却又担心会有人阻止我们带走。可这明明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呀!我在心里可怜他的胆小怕事,认为这是江江这样的社会底层人的典型性格。他们在熟悉的地方可以活得自在、舒展,而一旦进入陌生的环境,就会变得畏畏缩缩。可当我提着乳胶漆桶经过售楼部门口离开的时候,竟然也担心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把我们拦下。
回到赵家庄,伍洁的姐姐笑我变得和工地上的人一样,学会了从外面“捡”东西回来。
迟师傅转到赵家庄来的那天,问我接灯泡的电线从哪里弄的,我告诉他是从商店买的。他笑我花冤枉钱。“哪里捡不到一点电线?”果然,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手里就抓着一把旧电线,纠结成一团。后来我也尝到了捡东西的乐趣,大概和野钓、打猎、采蘑菇的乐趣类似,而且有瘾。
除了乳胶漆桶,我还捡回一截电线和几块挤塑泡沫板。挤塑泡沫板比普通泡沫板密实,不容易破碎,我拿它放在泡沫砖上当坐垫。天已经冷了,直接坐在泡沫砖上有点凉。赵家庄没有这玩意儿,我送给伍洁的姐姐一块,她也觉得是个好东西。
出差那天上午还在第一处工地的时候,江江避开旁人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他把手伸到我眼前摊开,手心里放着一个小型电闸。
“哪儿来的?”
“我到楼上去拆的。”
“你把别人家的电闸拆了?”
“这房子又没住人,等将来甲方验收的时候还会再装新的。”
“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是专门为你谋的。”
“……”
天冷之后,江江的房间又多了一件人人羡慕的好东西。他从外面抱回来一块泡沫砖,在砖面上凿出一条蛇形浅槽,往浅槽里嵌入一根电热丝。通上电之后电热丝迅速热得发亮,把整个房间烤得暖烘烘的。他还打算帮伍洁的姐姐和我各弄一个这样的取暖器。而电热丝功率很大,需要专用开关。
“等搬完家之后就给你装上,保证跟我屋里一样暖和。”
我有点感动,这份感动又因为东西是“捡”来的而多了一道别样的风味。
赵家庄工地的房子在陆续铺地暖,住人的和做厨房的房间都要腾出来。乘这个机会,江江、伍洁的姐姐和我搬到了同一套房子里。我们一人一个房间,厨房布置在客厅。搬家那天,老二直到临收工才给我们放了一个多小时的假。伍洁的姐姐骂他精。
江江的任务最重。他要牵电线,接水管,封窗洞,做门框,装门扇。一共有六扇门:前后大门、阳台门、我们三个人的房门。江江不仅毫无怨言,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他干起这些活儿来既熟练又迅速,仿佛有个人在和他比赛。大体完成之后,他还不断完善细节。他在每扇门后面都加了一个简便门闩,在前后大门的门板和门边的墙壁之间连接了一条内胎,这样,大门就可以在弹力作用下自动关闭,防风保暖。
我们一直忙到深夜。十点多钟的时候,我困得不行,就先睡了。新床比之前的短一截,直接挨着墙,墙上的沙子一碰就掉,落在床单、被子上 。睡了一觉醒来,听见伍洁的姐姐在门外说:“猫子已经开始打鼾了。”她在厨房里给江江下面条。
倒屋面都结束之后,我们转到地面做些收尾的杂活儿。我的任务又多了一项——人工和灰,因为搅拌机被拆掉转去别的工地了。迟师傅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操使铁锨,说:“已经练出来了,江江再也莫想捏着你玩了。”如果是封地下室的施工洞,我还要往地下室搬泡沫砖。泡沫砖很大,毋宁说是抱。一大早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浸湿,迅速变得冰冷。我把运灰的斗车停在太阳底下,去装灰的时候就可以晒一会儿太阳。休息时我都要从地下室出来,坐到太阳底下。
欢欢他们四个回老家去了。石头最先走的,他老婆临产。不久欢欢也走了,他儿子要做气鼓卵手术。祥祥、凯凯和他一起走了。后来小伙计也走了。
我打算一直待到初雪关闭工地,和最后一批工人同期离开。我没有别的去处,也不想回家。我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拿到工钱后选择一个城市,去寻找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我适应了无时不在的身体疼痛,也适应了单调重复的工地生活,我甚至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的精神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从前的那些焦虑,那些无谓的紧张,那些想到未来就惶惶不安的感觉,在这段时间都消失了。可我也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我终将弃之而去,而且全无牵挂和束缚。正是这一微妙的疏离感,让我能如此平静、从容。
搬家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得到一个在太原的工作机会。第二天早上江江来喊我出工,我说今天有点儿事儿,休息一天。这是我仅有的一次请假。伍洁的姐姐到厨房开始备菜的时候,见我还没有起床,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告诉她我可能这一两天就要走了。
我把胡子刮掉,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工地院子门口坐上这附近唯一的公交车到了市区。在一家小理发店直接理了个平头,顿觉清爽。
我向路人打听购物的地方,一路走过去,发现就是中秋节和老二一起去过的那一片商业区。我先吃了一碗刀削面,然后走进一家叫做“同至人”的百货商场,买了一条149元的围巾和一条价格相当的香烟,是我在工地上常见有人抽的“七匹狼”牌,之后就坐公交车直接回了赵家庄。
晚上老二来工地,大家在江江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分别在即,反倒没有人提这件事,只是颠来倒去地说我把头发一剪,胡子一刮,像换了一个人。
我一直等到老二走后才拿着两份礼物去送给江江和伍洁的姐姐。给江江的烟除了买的一条,还有中秋节时老二发的那包。气氛有些奇怪,仿佛还没有分别,他们就已经和我变得生分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整理行李。也没什么可整理的,绝大多数东西都可以直接扔掉,或是留在原处,自有人来捡走。已经有人惦记上我的泡沫砖电暖器了。不一会儿江江来敲门。他说他和伍洁的姐姐想请我去外面找个店吃点儿东西,聊会儿天。
天早已黑了。这附近本就荒僻,仅有的几家餐饮店都已经打烊。我们在一排被拆掉大半的平房后面看到一家叫做“农家小院”的餐馆还亮着招牌灯。叫了几个菜,一人一瓶啤酒,聊天。主要是江江在说,到后来自然又说到他老婆。伍洁的姐姐照例劝他离婚,他照例不敢。
先前一起干活儿、闲扯的时候,江江经常说等过年回了老家要去城里找我玩。可是他没有我的手机号,这个时候也根本不提这茬,直到最后都没有问我要。我心里有丝庆幸,这庆幸又让我有些伤感。
离开的那天上午,老二过来接我。我提着背包往院子门口走,听见江江在喊:“猫子。”我循声望去,他正站在电动吊篮里,给五楼的外墙抹灰。前一天我还在那里帮他和灰、运灰。
“这就走啊?”
“是啊。”
“那我不送了。”
“好。”
老二请我在餐馆里吃了午饭,然后把我带到一个皮卡快运车队开在路边的门店,让我坐皮卡去太原。车还没有来,老二陪我在店里等。墙上贴着一张山西地图,老二用食指在山西旁边陕西境内的一处地方点了几下,说:
“这儿就是我以前坐牢的地方。”
我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撒了泡尿,回来的时候看见老二坐在他的大众CC驾驶座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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