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书

作者: 野孤蝉 | 来源:发表于2017-03-12 02:33 被阅读56次

    梁智兄

    兄台的来信于五日前就已收到,但因我一个远房表弟的几件琐事的耽搁许久,一直到今时方才得空回信,实在是抱歉的。

    兄在来信里反复谈到的S君的文章,我确曾向他索要几篇,但那时日他便已十分癫狂,不近人语了。总之,在他惯用藏书的柜子里,翻来覆去几乎到头,找出这样的一篇,还请兄台见谅罢。

    文章已附信末。

    胡安 敬上

    ——

    “我平素的哀叹同愤懑滞留在纸笔之间沉静了许久,口不能宣的年代里,这抹衰弱的无声大抵算作是最好的消遣,也是极好的安逸生活的智慧了。但长久地甘心于平缓的寂静中,我终于难免承受不住发自心底的寂寞孤苦,而偶有得不到发泄之际,便只好与哀叹和愤懑一道,寥寥草草地写下几个破字烂句,以求得一时间的闲逸。

    “白纸黑字之外再添些笔墨,倘可以作一幅画卷,必然也是极好的,只是大多时候纸上的文字尚且歪曲扭斜,颜料又是胡乱一气,纸张再要怎样高贵都是无力他顾的。我的生命里的许多时间就都是浪费这白纸和墨水。

    “我不善于写。本身的愚钝是其一,再有污浊的思想是其二,除此以外的不胜枚举的劣根几乎掩埋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天然的灵性。我是从来写不出为人称道的文字的。我的大多时间都在写一点美其名曰的“随笔”、“日记”。我常以为这是一份需要他人认可的文字,却又常限于本人阅读,其中的矛盾的思维不亚于“下对上错”的悖论。

    “可是,究竟一个人所写的文字是该他人的阅读,还是为了自己的观看呢?不同的文字的种类分作不同的意趣,便有人说,文字工作者唯独的立足便是写出一些供使达官贵人们娱乐的词句。但我深以为不然的同时竟也十分觉得不错。为了立足而下笔,为了生活而写作,终究是俗气的,却何尝现实呵!但真正的悲哀不是我们为了活下去而低头,而是我们的清高的品节受到万万人的质疑——终究是你受制于水平而不能写出完美的文字,何必装作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呢?

    “呵,这可悲的不安的世界啊!这泯灭的寡欢的人性啊!”


    图片来自网络

    胡安兄

    你是否也曾厌烦我的脾性?你是否也曾躲避与我一道?你是否也曾对我报之以“我们和你”的区分?

    ……

    我的话并无恶意,但起先我是必须为这话道歉的。在相识的十数年里,我们总是顶好的伙伴;在往后的数十年里,我们也必然是顶好的朋友。我的今日的这番疑问,甚至可以不惜上升至“责问”的。因为实在源于近日来的彷徨,我忽然总以为自己的衣袍下藏着一个“小”,并且它几乎已经喷薄欲出了。

    我在人前愈发是自卑的,正如我万分感激你把我的情况告知梁君,但梁君终究是不能和我平视的大人物呵,我既然得到他的关照,总该欣喜的,只是我的身体里的“小”不容许这份来之不易的欣喜的长存,一定是要将它浇灭的。久而久之的这份“小”的里头,甚至连你也是不能同行了。我是怎样恐惧你的嫌恶呢!

    你可知晓,我今日买的衣服又小了分寸,那销售柜台的妇人简直已经把多年来的嘲笑倾覆与我了,她的势利的眼睛里,充塞得满满的都是五彩的鄙夷呵!我是基本不愿出门的,外头的世界里总难免埋藏着无尽的嘲讽,尤其是对于我这样的上帝的“失败品”——啊,人类的肮脏的眼里究竟是容不下我了,不是么?

    我最近几日时常感觉头痛,身体的虚浮也日渐沉重。我最后的卑微的生命大概一定是损耗殆尽了。尤其近日来竟然已经开始想念夕阳的美景。恰恰今天却是阴雨绵绵。你可知这阴雨天的悲怆么?孤独的一个人守着白苍苍的窗子,外头的风雨虽然肆意无阻,我却丝毫兴不起抗争的热念,已形同丧尸无异了。我也会无聊至极的时候把头伸出窗外,从五楼往下看去,竟依旧兴不起死亡的勇气呵!

    我的笔写到这里,你一定已觉察以上的语言的凌乱,没错,我的骄傲的文字已同我的悲戚的脑子一道消亡了……你是一定要同梁君说的清楚才好,我这形同虚设的废材实在不值得他费心的。 

    S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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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智兄

    胡君大概已经是把我的近况告诉你的,我也十分必要向你证实他的所言非虚。我近来的身体几乎是要不久于人世了。所以,这相隔半个多月的回信你是一定要原谅我的罢。

    你莫要再问我的病症,这方面的相关我是决计不会多言半句的。我唯独还能相告,便是我这混乱的大脑连同不堪的身体多少是千疮百孔般即告破碎了。在我的未来的葬礼上,你是最好不要留下半点眼泪,这于你是节省身体的每一分活的机能;于我则能够饱享一场另类的静谧。

    你也不再需要为我担忧,我对于死亡是一再表示豁达的。你显然该明白罢,人的一生的枯寂的岁月,细细算来,竟然已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活在床榻之上的;倘若侥幸你还有一个女人,这就又需要你将剩余的三分之二分作两半——一半用作等女人的穿衣打扮,另一半则等着女人脱衣服。这是何等的不幸呵,人类的这样的平庸的岁月竟然无端端损耗在不必要的许多事情了。在这万分的凄苦中间,在这无重数的悲哀之上,倘若你竟连值得等待的女人也不能拥有,比如我,那生命的三分之二的时间究竟怎样花费?

    我只好把这无谓的时间消耗在有生之年了。

    数月前胡君已经多次替你向我讨要文章,你只是知道我已将平生的无趣的时间打发在舞文弄墨上的,但你又可知,我的文字实在不值得足下一览呵。这可悲的文字如同我这可悲的身体,都是软弱无力、都是要不久于人世的呵。尽管足下一再要求,我未尝不是感慨万分,欣叹这凄哀的人世间尚存的志同道合,只是我的这番言辞更希望足下且不要抱着太多希望的。我岂不知生死的大限,如苍穹之外的不明所以,在漆黑的风月下不过是盲区里流亡在荒山野地罢了。

    我的脑仁又实在胀痛得厉害,今次的回信已让你等待半月有余,竟然又恰是这般草草,我是十分抱歉的。但终究是再三恳请你的原谅,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往后的……

    S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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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智君

    窗外的霓虹灯发散橘黄色的温情的光亮。远处的昏暗已渐渐凝固一体。屋内的我睁开困顿的眼,忽才从梦里惊觉——呵,这确乎就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夜,是在日历上流传了千百年的传奇。

    梁君,在这样的夜里的来信,你莫要责怪我的无礼罢。这本是一个男女交欢的最妙处的黑夜,但身为男子的你,竟然被迫着与我这样的另一个男人密语,实在该是怎样的悲哀与扭曲呢?所幸我们的独来的身世正缓解了这一份离经叛道的罪孽呵!

    罪孽!你可知我的身体正一日日溃烂么?脚底的裂口、头顶的烂疮,呵,我几乎已经断定这便是前世的孽债了。从来不甘于臣服因果报应的我,竟也在这一刻屈从,当真是无奈的。可是命运的逼真的作弄,我甚至不能叫自己不去相信它的游戏呵!这大概一定是真实。生命本不就是残酷的严肃么?

    你可知我素来的着装一定是黑色,然而当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偏偏恰好是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短袖——它正将我的身体一丝不苟地包裹住,它竟然勉强地容纳了我的身体。

    你可知这件辛勤的短袖的来历的曲折么?呵,这便是那时候我同你说道的屈辱的来由了。我的胖的身体几乎容不下常人的衣服,但就非常人的宽大的衣服也一定必须同时容纳常人的鄙视。世人是怎样的卑鄙呢?世人的眼睛已容不下胖的人呵!我们这样的人,因为胖而伴随的残疾总也是要学会忍受如影随形的旁人的讥笑的。

    这大概一定也是罪孽的果报了,你可相信我罢?

    你一定相信我的!

    梁智君,我们是素未谋面的,关于你的一切、关于我的所有,我们彼此的认知总是来自胡安兄的言说,呵,我甚至不以为我们彼此是真实的存在,也许,我们彼此总不必要是真实的。你我虚无的人,伴着你我虚无的话,这本就是流窜在真实世界的间隙里逃亡的孤魂野鬼呵!你我只需要明白,这确乎就是一封普通的信,但它已没有常规的信的格式,甚至我的许多来来往往的信件都是没有它千古以来的所谓格式的。我自家就是在十数年的单调的生命里被这样那样的常规的格式困顿的死绝,这样的我又如何还能再写一封常规的完满的信呢?我的这份抱怨,梁君呵,你一定是懂我罢?

    S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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