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源pixabay
1
妈妈说，爱情是烛火，脆弱得很，一有风吹草动，就摇摇曳曳的，禁不住要熄灭。若让它密闭在一个空间，隔绝了周遭，又会燃烧得太过剧烈，迅速燃尽成灰。情深不寿。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摆弄着茶杯里的小勺，一缕热烟儿飘散，又轻叹了口气。面容不见血色，长发低垂，遮住了她的眼。
小瑶还小，才十五岁，脑子里满是古典名著里才子佳人双宿双飞的浪漫情事，哪里会懂得这个道理。在她的幻想中，爱情是浮在天边的云朵，被阳光镶成了灿晃晃的金边，梦幻、神圣，是高高在上的。望着云，她又联想到了蓬松的棉花糖，那么，爱情的甜味也会像棉花糖一样吧。小瑶闭上眼睛，仿佛小时候悄摸摸地瞒着大人去买了吃，小心地舔了一口。
对爸爸的印象已经模糊，自小瑶五岁起，他就没出现过。其他小朋友的家里热热闹闹的，而她只有妈妈。妈妈温柔，晚上会搂着小瑶，念童谣，讲格林童话，民间故事，声音甜糯糯的，伴着小瑶入梦乡。她不会让小瑶感到受冷落，周末带她去园林，去海洋馆，去做手工……排得满当当。可是，以小瑶的敏锐，她可以察觉，妈妈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是忧郁的。视线望向窗外，没有焦点，一动不动的，站上很久。那种无声的寂寞一点点漾开来，整个房间的桌子和书橱也仿佛沾染上了一般，有着清清冷冷的味道。每当这时，小瑶就过去扑在妈妈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害怕她会消失。妈妈垂下头，又是那样温柔，“怎么啦，小瑶。”她拍拍她的头，宠溺地抚摸着她的肩膀。
2
小瑶的情愫，在她这一年，正含苞待放的年纪，悄悄滋长着。她并不是出众的好看，就是那路边草丛中不起眼的洁白小花，不鲜艳，也没有撩人的香味，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一头软绵绵的短发，发色发黄，鼻子塌塌的。小瑶的眼睛也小，但很澄亮，笑一笑，眼角弯起来，还挺好看。这个年纪的女孩，拥有着一尘不染的清澈，却是美而不自知的。这一年，小瑶新换了一个钢琴老师。
在妈妈的观念里，女孩子要会一门乐器。外面太嘈杂，每天腾出时间和音符相伴，就好比隔绝喧嚣，深深浮潜入碧海，心灵皆空，只和鱼儿嬉戏。在这样间歇性和周遭的疏离下，才能养成一个女孩的沉静，不人云亦云，保持独立心性。小瑶学琴五年了，黑白键是她的密友，无论是哪种心境，它都不会叫她失望。
周日下午两点，小瑶找着了新老师的住址，按响门铃。他比小瑶想象得要年长，头发散乱，眼角下垂，一双略显疲态的眼睛，半睁不睁。他的皮肤是黝黑紧致的，看得出来是经常健身的关系。不知为何，何辰身上特有的沉稳感觉，让小瑶觉得不一样，第一眼就觉得亲近，这是她周围的青葱小伙们所没有的。
“何老师好，我是小瑶。今天第一次来上课，请多多指教。”小瑶的声音小小的。
“啊，小瑶好，快进来吧。颜老师出国前说，她的得意门生要转给我了，挺恋恋不舍的。正盼着你来呢。”出乎小瑶意外，何老师并不像外表那样冷感，说起话来还蛮开朗。
小瑶走进门，一眼看到的是何辰和妻子的结婚照，挂在黑色雅马哈钢琴上方的墙壁上。他的妻子是气质美人，一袭及腰的黑长发，修身的白纱裙，正倚靠在何辰的肩膀微笑，眼神透着聪慧，又有些倨傲。小瑶有点向往，禁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何辰并没有对照片解释什么，招呼着先让小瑶练手。小瑶坐定，上来就是贝多芬的变奏曲，纷扬的音符，像溪水蹦跳地流淌着。手指飞舞，偶尔停顿一下，节奏刚刚好。何辰的眼色温柔起来，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曲毕，小瑶起身站定，微微弯腰，让何老师入座。何辰没翻教材，信手弹起了德沃夏克的钢琴五重奏，第一乐章是轻悦的快板，何辰的头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小瑶的眼睛一亮，这是她最喜欢的作曲家之一，她在心里偷乐了会，对何老师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何辰的手指修长，灵敏地在黑白键中央跳跃，一阵愉悦的感情在这个房间慢慢产生，感染着小瑶。说来也奇怪，小瑶最初看到的那个疲倦的何老师不见了，现在的他神采奕奕，满是浸润音乐的沉醉。11分钟，第一乐章结束，没多说什么，何辰默契地对小瑶一笑。小瑶领会了他的意思，何老师是在给她下马威呢，让她谦逊，要学的路还很长。
离开何辰的家，小瑶的心就开始噗通的跳，从未有过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喜欢吗？原来爱情是那么复杂的综合体，它被投射到一个人的身上，是因为这个人承载了爱情的方方面面。不纯粹是外表，更是特定的人，带来的无法言喻的感受的总和，是他的性情，他的才华，他的爱憎，他经历的所有。还有年少的她的崇拜。
3
这周的钢琴课回来，妈妈发觉女儿变了。她常常无故微笑，还会看着琴谱发呆。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谁没有个小秘密呢。妈妈不去戳破，默默静观，又趁一个空儿把自己的一点体悟看似无意地说给她听。不指望她能全明白，这就像上了一道看似虚晃的保险，兴许能起点用。
小瑶越发专注在琴技的磨练上，功课之余，她几乎把时间全给了音乐。听曲，练曲，还有何老师那边的录音。这是学生们惯用的方法，将老师课堂内容全部录下，回去反复听，来巩固难点。小瑶的寄念也托在了这里，每每伴着他温和的声调，或平缓或激越的钢琴声入睡。
何辰和小瑶渐渐熟悉，小瑶却从不见老师妻子的身影。有时，小瑶会看见厨房地上的一堆空啤酒瓶，又联想起老师偶尔的萎靡状态。她按耐不住疑惑，在一天课后问了老师。
“噢，她呀，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专攻小提琴。可她个性太要强，要去国外深造。她很适应那里，就不想回来了。也是嫌我闷吧，是啊，她那么有活力，是会飞的。”何辰轻巧地提起，语气淡淡的，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小瑶发觉，他的眼神又忽地黯淡了。
转眼，小瑶高一了，钢琴课改为两周一次。一开始，何辰也不太习惯这个频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周最盼望的竟然是小瑶来的那个下午。他平常过的封闭，钢琴老师的身份，让他有借口成日成日地待在家里。他算是个理想主义者吧，热爱古典音乐，对作曲家和流派如数家珍，喜欢用钢琴加以演绎，在这时，他才是活着的。可照着世人的眼光，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是个习惯逃避的懦弱者，他的才能在生活乃至事业发挥不出实际的功用，就连妻子也无法理解他。
两年前，他曾在音乐学院里教书，在妻子的引导下，想要争取外派的资格。未料到，系主任以他的教学理念没有创新、过于散漫随性为由，直接驳回了申请。此后，妻子的态度就急转直下，眉眼里的冷嘲，更令他难受。妻子出国后，他也就提了辞呈，只带学生，想用音乐麻痹自己，麻痹余生，直至小瑶的出现。
小瑶对音乐的热诚，是何辰没料到的。他见过太多因为家长逼迫而坐在琴凳上的孩子，没有灵性的演奏，琴声笨拙，一个个音蹦出来，像掉出一节节干巴巴的面包。小瑶不是，她在听巴赫、勃拉姆斯的时候，眼里是亮闪闪的，她可以敏锐地触摸到音乐里的感情，悲情乐章响起，她的眼里噙着泪。多么敏感的瓷娃娃。何辰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他想一股脑儿把所学教给她，可现实使他清醒，她去重点高中读书了，她并不会走音乐的路。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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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中的姿态，到底怎样才算美呢？爱得太重，是会让对方窒息吧。小瑶开始琢磨着妈妈的话。她当然还没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给老师，却开始预演着爱情的喜和悲。好像一个小孩童初次把脚丫探进小溪，冰凉的感觉让身子战栗，新鲜感却让他更起劲得踩着水。何辰比小瑶整整大一轮，十二个年月，多少草木生生长长。何辰和小瑶都清楚地知道这之间的鸿沟。
时间久了，小瑶会和老师说家里的事。说小时候，怎样羡慕他人家的欢声笑语，而她的家里是日复一日的安静，沉默到想令人尖叫的安静。说她并不怨恨爸爸，他们也都是第一次做父母，小孩子会犯错，大人也会的。说她很想要妈妈真正地开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有一天，何辰听完，认真地望向小瑶的眼睛，“不要叫我何老师了，叫我何辰，好吗？你可以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小瑶的眼泪“唰”得下来，何辰抬起手，停在空中，犹豫了好久，才拍了拍她的肩膀。
高一暑假，小瑶在看《天若有情》，剧中的展颜爱上了抚养他长大的季叔。季东阳始终在拒绝展颜。他对颜颜说，“我们不可能。你是早上的太阳，而我……呵，我连自称自己是晚上的月亮，都不够资格。我算什么呢？36岁的中年男人，身上抖一抖，除了沧桑，只剩下疲倦。我凭什么，凭什么大言不惭，理直气壮的让你喜欢？”展颜回答：“我愿意照亮你。”
季东阳又回，“然后呢？二十年过去，你惊骇地发现，啊，原来我燃烧了大半辈子，竟然只是为了……为了这个糟老头啊，我这么做真是不值得……我不能够忍受那一天的来到。”
小瑶掰着手指头算，16岁。何辰可以等我长大吗？再等几年，我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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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下半学期，钢琴课就终止了，何辰和小瑶都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最后一堂课，何辰送了小瑶一首曲子：德彪西的《月光曲》。下午四点钟，光线是最为绮丽的。阳光从落地窗那射进来，好似开出了一朵朵繁盛的花。小瑶闭上眼睛听，清丽的旋律，在房间里旋转着，旋转着，她的心里飘起了雪花。“这首曲子适合你。”何辰弹完，轻轻把琴盖合上。“小瑶，祝你学业顺利。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我一直都在。”
小瑶点点头。一到分别，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紧紧抿着嘴唇，看向何辰，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像雪人熔化似的。何辰走过来，抱了小瑶一下，“我想把我所有的好运，都给你。”“嗯，谢谢何辰。我也是。”小瑶诧异自己的平静。有些话选择不说，是对的。
何辰再见。何老师再见。如果有缘，我们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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