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树上的杨梅,红艳艳如锦缎,圆而不润,团团簇簇,如羞红了脸的小姑娘。众星捧月般的绿叶,革质,呈楔状倒卵形,远望过去,绿与红层层交汇,彼此衬托,令人眼前一亮。
这一状态下的杨梅, 红而不“黑”,其实火候是不够的,能真正蕴藏、沉淀下岁月味道的,需再等上几日,进入暑假,才真正熟透。那时,红如染墨,一咬,汁水蔓延至味蕾,甜得深沉、淋漓,这才够味。从“夏至杨梅满山红”,到“小暑杨梅要出虫”,也就二十来天时间,成就杨梅短暂而光辉的历程。一直以来,为了这精彩的回眸,杨梅历经冬的沉寂、春的生发、夏的热烈出场,而至秋的收敛和回味,引发一波又一波追逐“行情”。
行情来势汹涌。六月初才见其泛着绿,冒着尖刺,浑身不容挨近的模样,这刚到六月中旬,它们整个身躯就已经漫上红色。在生命的神奇和迅忽面前,我惊讶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承载在杨梅中的情怀,让我的心绪因之荡漾不已,前一天晚上,好友专程来了个电话,邀请我们前去采摘杨梅,说是她们家的杨梅熟了。几乎迟缓了一夜,次日一早,我才醒悟过来似的,又想起杨梅,想起她关切的话语,竟然泪如泉涌。那时,我正在等公交车,漫不经心地看着公交站牌,有人来问路,我的泪淌过的痕迹大约停留在别处:泛红的鼻子,以及干涩的眼角,我简直手足无措。本来,每天早晨出门,按照惯性,我是沿着小区一条稍北的路走的,忽然想起两棵杨梅树就栽在与之平行的另一条路边,于是立即折返,行至其边上,这便见了杨梅羞答答的俏模样。若不是就近观察,这波行情我肯定是无法直观感受的。
不啻于杨梅本身的滋味,深深驻留其间的友情也因了杨梅,一次次唤醒、发酵。朋友之称始于同窗,行于中年,越来越陈,泛出醇厚的香。这位曾睡在我下铺的同学,初见她时,那一口标准的慈溪话曾让我望而却步,然而,在一大段相知相伴的青春年华里,我们携手跨过一节节火车铁轨,走过一条条街道,在许多个黄昏时分,被斜阳编织出长长的投影,直至毕业临近,我们在校门口相拥而泣。后来,又与她有许多个交集,毕业不久,住在她们家,在她父亲种植的甘蔗和蔬菜面前一次次“沉沦”。时间漫过二十多年,这回,长长的友情之桥以“杨梅”为媒,搭建得越来越稳固。
多年前,我写过《杨梅红了》、《最忆杨梅》,每写一次,情感的浓度和深度更显饱满。每次面对杨梅,回想杨梅在生命中一次次渲染和烙刻的进程,不外乎驻留于岁月深处情感的凝结,爱的回响。尤其在童年时,因为杨梅,那纯粹岁月里的叮咛和关切,都与外婆家西山上的杨梅树有关。那是堪称参天大树的杨梅树,在一个离老家七八里的地方,山势平缓,郁郁青青,红得发黑的杨梅就缀在墨绿色的叶子间。那些年,暑假一到,我们姐妹俩就急急地步行去外婆家,走过一段陡峭的山路,就是平坦的大道,那大道上铺满了碎石子,汽车一过,尘土飞扬,我们跟着汽车跑过一段路,渐渐看清了外婆家朝东的大门,阳光反射在上面的白晃晃的光刺得眼发疼。外婆通常在厨房忙碌,酱赤色的圆柱子嵌在厨房的墙角,灶间堆放着外公从山上砍来的干木柴,外婆就淹没在柴禾间。外婆免不了嗔怪我们:“杨梅都快落市了,你们俩才来!”若不是借着杨梅熟了的由头,她想见我们,仿佛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梅一年一遇,最懂得它内在的方式,当是直接从树上采摘。那个时候舅舅还没有成家,他常常利索地攀爬上树,去够那些高处熟透了的杨梅,一会儿,红里透黑的杨梅就填满了篮子。外婆站在杨梅树下,用湿毛巾拭去汗水,她早看见有些杨梅落在地上,被尘土包围,她轻轻叹着气,说:“好好的东西糟蹋了,可惜。”她捡起个头还算完整、干净的杨梅,掸了掸,吹一口气,放在篮子里,另外的,就扔进嘴里,瘪着嘴,吃了。如今,市场上的杨梅,经过一番折腾,恹然而无精神,大约失去了它最初的灵气,将某种情感的气息散失在空中,无从找寻。
懂得一个人、一件物品是需要付出有形或无形的“代价”的。对于杨梅来说,若我们心甘情愿从手指到衣服,被它的热情“感染”,与之亲密接触,那最好。对于带着某种“迁就”的人们而言,去采摘杨梅之前,得备上一件宽大耐脏的旧外套,以防一不小心就被“同化”上红紫的色泽。若爱之过甚,吃得多了,连豆腐都会“咬”不动。不过,母亲曾说,杨梅最消食,吃得再多也吃不坏肚子,因了这话,我常常敞开了吃,陶醉在酸酸甜甜的味道中。
作为时令水果,杨梅的“惊鸿一瞥”令人印象深刻。除了攀了树现吃,多余的则用来泡酒。小时候,我央求父亲种一棵杨梅树,可他总说树苗要过好多年才能长成,才能结果。于是这事便越捱越久。直到我上高中那年,父亲面露喜色地说,咱家有杨梅树了!初挂果的杨梅个头袖珍,味道更是酸得彻底,于泡酒却是上乘。在习习夏风里,父亲嘬着杨梅酒,絮聊着,如胭脂红的液体在酒杯中弥漫。那时,杨梅已然“功成身退”,在酒中渐次褪色,吃一两颗,正好去除暑气。
很多人知道苏轼《惠州一绝•食荔枝》中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道出东坡先生因贬岭南,体察风物时,满溢对荔枝深厚的喜爱之情,更是由物及人,抒写出他豁达平静的心境,却忽略了前面尚有两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杨梅甜中带酸,喜欢的人爱不释手,而对酸过于敏感的,拒于千里之外的也不少。杨梅择地而居,安于江南,大的如乒乓、荔枝,小如桂圆一般大小,虽两者各居一方,不过,能与荔枝同期成熟,于同一首诗中“登场”,定然具备相通之处,比如抚慰情绪的“功能”。
人若无情,再美味的东西亦将食之如嚼蜡;若是有情,即便吃不上,单是回忆,也足以令人心旌激荡。一年又一年,杨梅一如轮子载着我们向前,迈过一个个圆满。这次,究竟去不去好友家见证杨梅红透枝头,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6.14晨,摄于小区 6.1 小区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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