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蛰居一所高校谋生,因为教文学课的缘故,喜欢给大家推荐一些书和电影。如果看过的童靴比较多,并且感兴趣,我们就在课余时间抽空组织沙龙,针对某部书或电影自由讨论。
记得电影《十月围城》热播之后,童靴们热情高涨,叽叽喳喳纷纷要求组织讨论。
讨论会上,一些同学还像模像样地提前写了发言稿,他们各抒己见,往往是越到后面气氛越热烈。讨论范围几乎涉及到了影片的各个方面,包括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与电影的虚构性;片中每个小人物不同的价值观以及优秀的编剧如何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作为一个爱国进步富商的李玉堂,对革命党常年的物质支持,与作为一个父亲,面对有可能失去儿子时的纠结,以及可以理解的人性真实与舐犊情深的小自私;十七岁少年李重光对"三民主义"的热切向往,对平等精神的捍卫,对做英雄替身的自豪,以及单纯美好的理想主义与诗性光芒;影片横切面式的叙事手法和开放式结构等等。
有个同学仅仅因为李玉堂是山西人而引以为荣,引来一阵快乐的笑声,随即引发了关于晋商传统的各种话题。我不得不以“这个扯得有点远”为由才把他们激情澎湃的思路重新拽回到电影本身,不然又是各种跑偏。
我很享受这样一种无拘无束、平等交流、畅所欲言的氛围,大家围绕一个话题相互激发各种脑素,脑洞大开。每个人都能从不同层面获取知识、思想、观点、方法,互相滋补,从中受益,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讨论会一般安排在晚自习时间,7:30—9:30,最晚不能超过11:00,门房大爷因为要负责锁门,10:30就会准时来撵人。
因时间有限,每次讨论会必须要事先确定一个主题,不能太散漫,我因此常常为他们的意犹未尽而抱憾,只好以“下次我们再继续讨论”为由匆匆收场,然而下次必定又变成了新话题。
我们生活在海量的信息社会,即使只关注精品也依然目不暇接,一部好作品能组织一次讨论都实属难得,哪里还真的有什么下次?说得次数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像是在骗人,于是后来的托辞又改成了“没来得及发言的童靴,就请把你们珍贵的思想挪到宿舍卧谈会上吧”。
于是大家一阵哄笑,恋恋不舍地散场,路上还是不忘抓紧时间问各种奇葩问题,或分享各种奇葩想法。
有时在学生宿舍楼岔道口,和他们道了再见,往我自己住所走的路上,心里想着这一群动物凶猛的小兽,感觉成长是如此美好得令人嫉妒;有时也会为他们的骄躁自大、愚顽不冥、浪掷青春而心生惋惜,深感教育之无力;但有时,又会自我安慰地想,别担心,或许生活会让他们真正成长。
那次讨论会上,我看到角落里有个瘦小的男生红着脸,几次不安地跃跃欲试,可总被别人抢了话头,直到讨论会结束,他终于什么也没说,而我也没有及时鼓励他说。
第二天上课前,他站在教室门口,像是在迎接我,我一走近,他立马又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征询地看着他,他终于鼓足勇气说:
老师……我想了一晚上,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必须要重光去死?……拉个纸扎的假人,跑起来不是更轻松吗?
我一下子呆住了,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整个讨论会上,大家都觉得这部片子无懈可击。
于是我说:
你说得有道理,课间休息时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他点点头,飞快地跑进教室。
快下课时,我把他的问题公之于众,让大家一起讨论,下面先是哗然,继而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第二节课开始时,我提问了昨天参与讨论的比较踊跃的几个同学,大家也都说没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为这个问题找到很好的答案。但我始终认为,这个童靴的问题给了我们关于写作逻辑的重大启示,他告诉我们,一部好作品,并非只有好故事就够了,你必须在逻辑上经得起推敲,这几乎是致命的,甚至是一流作家和二三流作家的本质区别,也是侦探小说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许多时候,小说,比生活更真实,更精致,更具有逻辑性。
我非常讨厌那些贩卖学术概念的人们说什么“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其实他们可能一辈子连自己都没有搞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追风筝的人》剧照后来,当我读到了卡勒德·胡塞尼的《追风筝的人》时,再次被小说中的哈桑震惊。
阿米尔少爷自幼就有写作天赋,但这一天赋并不被身为商人的父亲赏识,于是他只好把自己写的故事读给不识字的小仆人哈桑听。
故事的开头是:
从前,有个人发现了一个魔法杯子,滴进去的每一颗眼泪都会变成珍珠。
故事的结尾是:
这个人坐在珍珠堆成的山上,左手托着妻子的头,她的眼里噙着最后一颗眼泪,右手握着一把带血的小刀。
接下来是哈桑和阿米尔的对话。
哈桑:
你是说,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变得很有钱?
阿米尔:
嗯。
哈桑:
为什么要这样?
阿米尔:
因为每一颗眼泪都会变成珍珠。
哈桑:
那他为什么不去闻洋葱?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和阿米尔少爷一样,又一次惊呆了。
这就是哈桑,一个身为奴仆,长着一张中国脸的小孩,没有资格上学,视陪伺保护主人为自己的神圣使命,愿意分享主人的一切喜怒哀乐,对这个世界有着更加笨拙的理解和爱。而正是这种超越身份地位的爱,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尽管童年时代的他们并不知彼此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阿米尔少爷仍然会因父亲喜欢哈桑的勇敢而心生嫉妒,但哈桑的人生信条永远是:
为你,千千万万遍。
除了写作逻辑之外,哈桑教给我们的,还有他的大智和大爱。
从此,我开始撇开所有教条,用那个童靴和哈桑的眼光去审视每个小说中的故事——如果你本来可以拉个假人,却偏要让一个少年去死,;如果你本来可以闻洋葱,却非要去杀人,那你就是搞噱头,而且是个精神暴君和杀人犯。
不要以为在小说中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你就可以随便杀人,绝对不是。你必须像上帝一样,用温柔之手抚慰每一个黑暗帝国的臣民,或者,化身他们中的一员,同呼吸共命运,与他们一起面对所有残酷阴冷的现实。
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不敢轻易触动小说这块甜蜜的,充满诱惑的蛋糕,我对那个精致的蚂蚁洞和蜂巢永远怀揣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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