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躺下来

作者: 九坲 | 来源:发表于2018-12-28 00:32 被阅读18次

    这世上有太多我没见过的,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比如说王朔的小说,就没看过一整本,改编的剧且不算,老听别人说,听多了就腻烦。

    前两天看他写的回忆梁左倒是看了好几遍,这人物写得见得着功夫了,大体是确实也掺杂点真情实感吧,看得我眼前总儿浮现梁左的模样。我且记得,文里面梁左对王朔说,“我跟你还是不一样,有些事你早看开了,在我这儿就是大逆不道。”

    梁左走了马上18年了吧,他在的时候我也没多关注人家,大体是跟着他的作品笑了几次,这后知后觉也不好意思借着说太多,用王朔的话说,“一个人没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经远去,再见面大概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

    王朔也很长时间没有新书,我倒不急,反正旧的我也还没看呢,这就有人说他已经癫狂了,若世人都觉得你疯了,多半是你已经活透亮儿了。还有人猜他闷着那儿写一惊天大作呢,这么忖度多半是逗嗑儿,这人世间的事儿,哪还有什么惊得了天呢。

    都说王朔的字儿是披着文学外衣的痞子流氓,还有说他早期的作品是披着痞子流氓外套的天真纯洁,我是真没研究,对他印象最深就是那笑声,是真真。

    最近因为总刮上王朔的边儿,就想起来我上学的时候也认识的几个“痞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是痞子,但别人都这么形容他们,别人的势力总是比我大,做的定义在别处就比在我这儿有权威。

    说起这头一个,他写诗。

    我还不知道他写诗的时候,成天儿听他给我讲他那些嚣张跋扈的事迹,听他是如何抓准时机,把口水吐进敌人的嘴里。所谓的敌人,就是他看不上眼的猥琐怯懦之流。我听着只觉得他不讲卫生,想起这事儿来中午都得少吃一两饭。

    都是太久远的事,我忘了哪个契机发现他写诗了,平日里他不管什么课总是咧着个嘴挂着狡猾的笑,翘着个腿,眼睛溜来溜去的。你看他一旦安静了,不抖也不晃,拿着笔专心地趴桌子上划拉着,一准儿是有新作了。

    他爱让我给他改诗。别人找你改文章这种事,十次有十次都是陷阱,不改没诚意,改了你就是不尊重人家创意,那时候我顾虑就多得不像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儿。

    “帮我改改。”字面上看是请求帮助,配合着说出来的语气神态,基本上可以翻译成:我写了一特牛逼的东西,给你个机会膜拜膜拜。

    我就拾抬举地稍稍给他改改“的、地、得”,正正标点,充其量某处换个我更偏爱的词儿,择其一而动,不能再多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一本正经地回过头来,递给我一个笔记本说:“我新写的,你看看,帮我改改。”

    我接过来,读了一遍,是首情诗,基调是很悲怆的,读完我又回过头去重读了一遍,发现跟他以往的风格不太一样。我还挺喜欢这首的。一个情不自禁,多改了两处还给他。

    他看了几分钟,转过身,笑得从没这么放松警惕。

    “其实我想换个风格,想破了那个韵脚,总感觉一押韵看着就不够正经。”

    我也没有太惊讶,一直知道,他写诗不是为了玩玩儿。我跟他只做同学一年,平日里,他照样该掀桌子掀桌子,该欺负敌人欺负敌人,但总有一些时刻,你看到他安静下来,一脸天真地在眼前的本子上写写划划的,这种时候呢,我也开始期待,他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把本子递给我说,给我改改。

    后来我认识的那位,跟之前那位风格不太一样,这位更像那时香港电影里面那些混帮派的,穿着考究,带着股狠劲儿。

    刚转来的时候,这位兄台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谁也不理,身边都是跟他一样的角色。他总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个子不高,走路晃来晃去。

    有一次迟到,我俩被关在一个禁闭室里,趁着他发呆的空档儿,我看到他那夹克领子到胸口处有貌似血迹的污渍,我正研究着,他突然一个冷不防地跟我对视上,我才发现,这副冷冰冰的面孔上是一对大眼睛双眼皮。

    后来熟了知道,这天中午是打了个群架回来的,在人家学校门口,拿石头把人家砸了,血不是他的,他强调。

    时间久了,有个特点渐渐藏不住了,就是他的冷幽默,有时候抛出一句话,总会让你思考一下,再忍不住笑出来。

    大家叫他金爷,因为他自称金爷。

    我俩是怎么熟络起来的,我也记不清了。

    他经常把我拉去他身边坐,要不就窜到我旁边来,有时候不说话,就坐着,有时候来趴着睡觉也要来,他心里装着什么事儿,好像总容易惊到。

    他很少给我讲他那些“打打杀杀”。他听许巍,听老狼,听Beyong,听性手枪的时候,递给我一个耳机。

    他跟兄弟都听Beyond,嘴上从来不提喜欢俩字儿,但是,黄家驹忌日那天,几个大男生跑去歌厅唱了一晚上Beyond的歌,唱完出来,十字路口接着嚎。

    在原来的学校有一个天台,他跟兄弟经常翘课翻上去,摆几瓶水开始座谈会,他把那叫座谈会,也不提有多怀念那些日子,只是说起来的神情总会暴露自己。对了,哪天带你去,还总不忘加上这么一句。

    他身上一直戴着一个芝宝的打火机,是一哥们给他定制的生日礼物,一说起这事儿,他就语带嫌弃,摸着打火机底部的几个数字,说,这人吧,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矫情。那是他们认识的年份和日期。

        他烟瘾很大,总说,以后金爷死了,等医生解剖拿出金爷的肺都得傻眼,插上个烟管还能抽两口。

    晚上在家,即使冬天也得锁好卧室门,开着窗户猛抽几口,为了把烟味儿散出去。其实,他母亲早就知道了。他抽烟有个毛病,抽完烟头就插花盆里藏着,后来花盆都满了,实在藏不住了,他母亲也不好还假装不知道,就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儿子,要抽就抽好的,安全。

    他一般一个晚课都挺不过,至少要出去点一颗,有时候我坐他旁边,他忍一忍,实在忍不住了,也是要去的。

    有一次晚课,他说要去抽烟,站起身,离开座位没走几步,突然停下,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顿了几秒钟做了个手势说:“等我。”好像他不说,回来我就不见了似的。

    他收藏了一堆烟盒,后来都给了我。后来搬家,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第一次看到他写的东西是一次模考,作文差两分就满分。我好奇地拿过他的卷子来,整张卷子,他只答了作文,整场考试,他只答了语文。

    他的字迹实在是太稚嫩了,像刚学字的幼童写的,这样还能得这么高的分数,实在罕见。

    我第一个畅快地读完,放下作文纸的一刹那,突然有一种精气神儿被哪儿来的大手给抽走了似的。有些人的灵性是你累死也不可能超越的。

    那是一篇散文体的小说,意识流,文笔之跳脱,之冷峻,之流畅,跟他的字迹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的作文在班上传来传去,有人看了被他的文笔逗得哈哈大笑,有人称看不懂看不懂,后来大家渐渐冷却了下来。但是,我忘不了那一次给我的触动。

    我们从来不谈论他写的东西。谁都有根线儿,一去碰就好像生生扒人家衣服一样,人家不想脱,你不能硬上手扯,别人不愿意看,你也不能硬脱。

    我听到关于他的一些传闻,我都没向他求证,因为我这个人就是这德行,得意谁不得意谁别人管不着,吃亏占便宜那都我们自个儿的事儿,嘴硬得很,犄角都撞折了也不可能喊疼。

    他很自然地跟我提起在从前学校的一些经历。

    他说,那个男生贼眉鼠眼的,总是做一些挑战别人底线的事,没有一个人不恶心他。他这么起头儿,听着很像是替自己辩解,我也没戳穿他。别人给的惩罚再严苛,都不如自己对自己精神上的谴责。

    他做了很多欺负人的事儿,比如说,大冷天里,拿匕首割开人家腰带,扒掉人家裤子。

    后来男生忍不了了,跳楼了。他说,那人在他眼前,大喊着冲向阳台,跳了下去。

    他还说,那事儿之后有一阵子,我不敢自己睡,有一次我上楼梯,走到二楼半,看到一黑咕隆咚的东西在角落蹲着,好像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身冷汗,半天不能动弹,后来才看清,是个装垃圾的袋子。

    我问他,你去看过他吗。

    啊,看过,看过。他拖着腔调说,他休学了。就再没有下文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以后,我看到那种大的装满垃圾的黑色塑料袋,心里也总一惊一惊的。

    除了闲扯,听歌。他正经地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你很爱的一个人,他也很爱你,因为一些原因,他变坏了,变得很糟糕,对你也不好,但是他心里还是非常爱你的,你还会继续跟他在一起吗。

    我说,会,只要他还爱,只要我还爱。

    那时候我哪知道爱是什么,有好几次,都是故作深沉的,现在我都不懂,只是才摸着一点儿线头儿,知道要承担的可比爽的部分多。

    他点了点头,低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折好递给我。我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你是个一百分的女人,希望你以后也不会改变。

        我可能已经被扣了很多分,及格都难达到了。要是再遇到他,我得问问,当初你那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我的回答,怎么从来没有改变过。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那就躺下来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hlpjl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