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除夕夜。晚上七点钟我拿起手机，开始准备给亲人们拜年。
心里想着先给二舅拜个年。打开手机通讯录按姓名查找，看到一个号码就拨过去了，电话那头传来:“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怎么可能呢？返回来，再一查，原来刚才眼花看串行了，拨打的是大舅的电话。而，这个电话，大舅永远接不到了。前年冬天，癌症把他带走了。电话变成了空号，可记忆永远不空。我记得小时候，他从江西出差总会顺路回趟东北老家。我记得他送我本子和笔，鼓励我好好读书，我记得我中考不理想要交一大笔择校费时，家里负担很重的大舅给了我一笔钱。我记得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第一年，国庆节去江西大舅家玩，他那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腿脚不太灵便，还坚持带着我去庐山，婺源，景德镇……我记得后来我结婚那年还去看望过他。但是，在他生命晚期，我却没有去看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不是我狠心，是我没勇气，我无法做到在他面前抑制悲痛，更不愿看到他被病痛折磨，自私的想法就是希望记忆的中的大舅永远是微胖而慈祥的模样。是的，他在我记忆中的确是这样的。想到此，我甚至感谢他的电话变成了一个空号，而不是给其他人使用，这样我还可以一直留着这个号码，留着这样一份记忆和牵挂。
接着给在南宁的二舅一家电话拜年，只要哥哥姐姐生意好家庭好，二舅他们就少操不少心。开明的他们今年成了洋人的岳父母，希望姐姐远嫁国外能一直幸福。
然后是给在海南过冬的三舅拜年。三舅电话背景音一片嘈杂，他说有舅妈那边四家亲戚在一起吃饭然后各回各家，我说热闹就好！我问姐姐在一起不，舅妈说姐姐带上哥哥家的孩子去上海玩了。我猜，回到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肯定会想起哥哥吧。哥哥多会经营，把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但九年前酒驾让他的生命在平安夜定格，也把一辈子意气风发的三舅击垮。那时，哥哥家身有残疾的大娃还没上学，二娃出生刚几个月。平时这两个孙女都是他们在带，两个古稀老人带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多不容易啊。我印象中的三舅永远不服老，多大年纪都骑着摩托四处驰骋，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讲究，也什么都不害怕，可去年见他时，他腿拐得厉害，走路都要拄拐才能缓步慢行小心翼翼。岁月啊无情的岁月，你到底对他做了啥呀？！
接着给老舅妈电话。接电话的是老舅妈唯一的孙子，刚从部队复员，他说他奶已经睡下了，屋子里也不算暖和，掖着厚厚的被子。如今，在东北的亲戚大都出来了，老家镇上只有老舅妈一个人了，寒冷的镇上，除夕的家里，不过两个人！两个人！简直比东北的冰雪还寒冷，叫人怎么熬呢？当年的老舅家是多么兴旺啊！当年在镇上富甲一方的老舅，成为“万元户”的时候比八十年代广播里宣传的那批人还早几年，一直低调地做生意，可一次意外的车祸，夺走了他的性命，家道从此衰落。老舅家里一儿一女，际遇令人唏嘘。结婚离婚，出国打工，结婚离婚，生意失败，出国打工，这是哥哥这些年的经历。除夕夜啊，孤身一人年过半百的哥哥还在新加坡打工还债，不知他心里会想些什么。姐姐性格活泼开朗，小时候常有耐心陪我玩，我最喜欢她了，但她的婚姻却终结了她的幸福。发达，出轨，吸毒，坐监，如果提早就知道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姐夫日后竟是这样的人生轨迹，她就能避开她的苦难吧，就像如果老舅知道如果帮别人挑货会遭遇车祸，他怎么会上那台车呢？可惜人生无法预知。就像我也无法预知，二十多年前曾憧憬开个时装店的姐姐，最后居然放下了一切，甚至她的孩子，她的寡母，在一个大雪天无牵无挂地走上了五台山，最终剃度出家，成了一名无比虔诚的比丘尼。可怜老舅妈成了独居老人，每天的日子就是出门摆摊，生计是次要的，主要为消磨时间。她每天晚上六点钟就睡下了，六点钟！因为回家就没人可以对话了！侄子把老舅妈叫醒，我给她拜年。其实我心里真难受，可嘴上说的都是安慰的话。好在侄子性格随哥哥，特别知道惦记人，孝顺长辈，希望侄子尽快找到理想工作，有能力让老舅妈能安度晚年。侄子给我说他先陪奶奶，过两天还要去看他的“大奶奶”，也就是我的大舅妈，不然心里不落忍。我想，我人过不去，电话肯定也是要打的。大舅妈爱聊天，等其他亲戚电话都打完了，再打给她，可以陪她多聊会儿。
大舅妈平时住疗养院，我猜她侄子一家会像去年一样把她接去过年。听妈妈说前几天她感冒了，所以电话一通，我先问她在哪里，感冒好没好。接电话的声音气若游丝，和以往爽朗地笑到有点气喘的声音都不像同一个人。她说她感冒没好利索，肺感染了炎症，现在在医院里住院，三进三出反反复复。我问医生说还得几天能好？她说医生没说。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独自一个人，大年夜，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咳嗽声，这是个什么滋味……大舅在天上知道吗？我那两个英年早逝的哥哥在天上知道吗？我都快讲不下去电话了。有几个人能挺住痛失爱子的打击？大舅和大舅妈用了三十年，为了相继发病的儿子，为了医学无解的病痛，希望、奔波、接受、准备，互相搀扶着，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这一辈子除了受气就是受穷，除了受累就是受苦！听妈妈说，大舅妈从南方回到东北的养老院里，很多东西都不要了，可哥哥生前给她写的每一封信，她都带在身边。老了，病了，无儿无女，老伴先行，这是多孤苦的生活！纵有晚辈不时探望，心里也还是会空落落的。她只是不说。这次电话里，我第一次听到大舅妈微弱的声音说，“我感觉不好”，我知道她是真的受不了了，再说下去一定要流泪了。相隔这那么远，我们能帮上什么？长辈总是给晚辈挡风遮雨，等他们需要挡风遮雨时，却发现晚辈已渐行渐远了。我安慰了她几句就挂断了电话，承诺过几天再给她电话。我们彼此不能崩溃，在这举国同庆阖家团圆的夜晚，至少，我不想让她太悲凉。4分39秒，这是我们通话的时间。老天，你可以保佑她一下吗？
电话打完了我都不敢到客厅，怕家人发现我红肿的眼睛。我已人到中年，已经过完了懵懂的童年，拼搏的青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人生的下半场，开始习惯失去，不仅失去自己年轻的体力，机敏的智力，也开始失去身边的长辈，那些为我们挡风遮雨的墙……我切切实实地感到，珍惜，珍惜每一天，珍惜每个人，是除夕团圆的最大意义。
认为自己奋斗得还不够好，或者怕被长辈催婚，可能是有些年轻人不愿意回家过年的主要理由。但是，相信我，浓浓的亲情不是理所当然地长久，亲人在的时候，一定要珍惜，每一次团圆，都会化作无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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