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游子归来 一我之见 今天
过年回家,我在一块墓碑前停留。白洁的大理石碑面,诺大的墓地,修剪一新的草坪——这是我爷爷的坟。它像一个朝天的喇叭,无声炫耀着家族的荣耀。
子孙膜拜,祈祷,呢喃,缅怀。
带着半瓶祭祀的酒,我在烟火喧天时来到无人处,独斟独饮。此处无人,墓碑崭新,坟头光洁,像一块遗漏于家族墓地的镜子。可惜,路人行色匆匆,无人注目。
墓碑只有寥寥几个字:李公之子——李庆。他是我爷爷的孙子,我二伯的儿子,我的哥哥。
在我朦胧的记忆中,尚有他的余温。记得他的笑容,像一块融化的巧克力,在阳光下灿烂的流淌。那一天,他手里捏着一个小肉包,从我家门前走过。于是我跌跌撞撞的奔向他,伸爪子,发出模糊的声音,乞求抑或是威胁:那谁,给我把肉包留下!
母亲在背后断喝一声,不知是想吓住我,还是吓跑他。但是,他没走,定睛看了看我,知道这是他三伯的儿子,他的弟弟。于是,他两指发力,将肉包掐开两半,笑着把右手伸过来。妈妈瞪大了眼睛,像是被包子噎住了喉咙,手足无措。因为,他是一个傻子,众所周知。
那天,他在家里突发高烧,呻吟不止,像被丢进油锅,翻山倒海。伯母的双手不断的在他和自己的额头上徘徊,泪花在眼眶闪烁。药吃了,毛巾也敷了,但高烧依旧。
二伯把自行车扶正,紧紧蹙着眉:孩他妈,快上车,带他去医院。伯母呜咽着摆手:“不行,医院太贵,看不起。还是去找三妈妈吧,叫她作法驱邪。”二伯像是吃了一个苍蝇,面色苍白,摇摇摆摆的跨上自行车,一路绝尘。
一个神婆,一张神符,一碗神水,一番施法。一天之后,一觉醒来,高烧褪去。只是,庆子眼里再也没有了神采。
一个月后,大家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李家的大嫡孙,傻了。
二伯和伯母欲哭,却又无泪。跨上行李,背井离乡,手里牢牢牵着庆子:“儿子,神婆没有用,治不好你。我们去大城市,爸妈死活要把你给找回来。”
第二年,他们回来了,面无悲喜。所谓至痛,不是一家人因一人生病而被拖累;却是一家人只能看着一人犯病而无能为力。每去一个大医院,每遇到一个名医,略加检查就被打发。医生说了,毫无希望,算了吧。那么,就算了吧。
二伯每夜买醉,伯母以泪洗面,爷爷忧心忡忡,奶奶一言不发,家族像是齐齐落水,慢慢窒息。作为家族的独子,庆子的失智仿佛预兆着家族的败落,直到我的横空出世,一声啼哭划破夜空死一般的黑暗。
爷爷守候在产房门口,步履不断。忽看见护士手中的娃娃,笑喝一声:“是个带把的!”又蹦又跳,目光闪烁。
长辈带着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求平安,佑前途。对曰:此子福寿双全,聪明睿智,大有所为!一家人喜不胜收,愁云一扫而光。
读书时,爷爷会轻轻敲开教室的窗户,递一根香蕉进来,看着我一点点咀嚼;无聊时,爷爷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烈阳高照下带我兜风;伤病时,赤脚医生上门听诊,牵动一家人的心。
在我自然生长的日子里,总看见庆子鬼魂一般在村庄游荡。他像是太阳一样,年复一年的徘徊,前者划过天空,后者跨过大地。他走过混泥土路,走过土路,走过小路,再去到无路处;不知何所往,于是在旷野回头,回到小路,回到土路,回到混泥土路。
像是阿甘一般,不知在逃避些什么;又像是夸父逐日般,不知在追寻些什么。也许有一天,他像阿甘一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混沌的心灵阳光初露,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嘴角带笑。别人骂他是傻子,他腼腆一笑;别人把爆竹往他身上扔,他惊喜一笑;别人在后面追赶他,他如沐春风,笑着发出不知名的叫喊……他们永远追不上他,一米八的高个子,因常年徒步和奔跑锻炼而出的爆发肌肉,只在村庄留下一串串影子和笑声。
在他的笑声中,我离开了村庄,来到钢筋混泥的所在。离开那天,我忽然想和那个大傻子告别,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每天作业写完,听到他的笑声便欢喜;也许是看见他的傻笑,又觉亲切。但是,我找不到他,就像是我永远抓不到一股风。也许,他真是村庄的鬼魂,永远在自由的游荡。
我走了,但总在想象。我在南方的寒夜里埋头苦读,他在北方的暖炕前不知所乐;我在七月的晨曦中行色匆匆,他在九月的黄昏里恋恋不舍;我在深夜里独坐,理解着这个冰冷彻骨的世界,他在深夜里酣睡,在童稚的梦境中欢笑……人啊,就是这样的动物:马不停蹄的走向复杂,却又心猿意马的看向简单。
那天,爸爸告诉我:庆子死了,他其实是你哥哥,你该回去看看。故乡,阔别十多年,我终究还是回来了,像果实落回枝头,像雨滴凝结成云雾;像生命回到原点。原来你是我的哥哥,没想到我的哥哥是你。在他的灵柩前,我望着他带有笑意的面庞,干净得一尘不染。一些记忆,涌上心头。
那是,幼小的手抓着半个蒸腾着热气得肉包;那是,放学回家总会看见庆子在不远处跟着;那是,他穿透清晨和黑夜的笑声……是守护吗?抑或是守望?一种难以想象的悲痛从血脉中涌起,像是潮汐在拍打着我的右心房。原来你是我哥哥,原来我也有一个哥哥。
常年在外打工的二伯回到家中,草草的置办了几桌酒席。嘴角没有悲色,眼角布满皱纹,微微颤动的手把一碗又一碗酒倾倒。接着,面容变得模糊,情绪变得混沌,言语开始颠倒。酒过三巡,接下来是长辈的对话,差不多我该走了。于是,举杯,停箸,告辞。
二伯大喝一声,凄凉而悲怆。拍着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一座大山倾倒在我身上:“你啊!本来我家庆子也该像你一样活着!”说完,翻江倒海的泪,咆哮如雷的哭,伴随着阵阵抽搐的身体。
“好好活着,别给老李家丢脸。”二伯冲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喊道。
哥哥,你为什么总是笑呢?
医学上,哥哥是认知功能障碍,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当别人拿着棍子追赶他的时候,他认为这些人是和他玩;当别人拿着鞭炮往他身上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法力无边,发出声响;当有人对他口吐芬芳时,他只是觉得动作很可爱……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追寻光明,海子如是说。
一直以来,我总是想要理解这个世界,不断的碾碎并重建自己的世界观。慕然回首,却发现人的孱弱,终不能穷尽智慧。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智去适应这个世界。人总是走向复杂,幸好,总有人在原点留守,告诉我们简单的样子。
哥哥,如今回忆,你笑起来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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