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年轻时第二次读《倾城之恋》。
重读之前,关于《倾城之恋》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五年前——昏暗的白公馆,弯下腰点蚊烟香的流苏,拧着手提包来去匆匆的范柳原,范柳原在香港给流苏买下的大房子,掠过夕阳斜飞出去的灰背鸽,香港的战火,以及最终拥抱的恋人。至于情节,大抵是流苏到香港之后与范柳原发生过的一些片段,已构不成完整的故事。至于他们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更是记忆全无。
这次重读,所有故事又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因为看故事的人变了,于是故事中的场景、人物的模样也都变了。
当初是以一颗怀春少女的心读这部小说的,一点点小小的细节都能在我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如今重读,那些细节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开始专注于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两个人物本身,企图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中看穿点什么。
先说白流苏。
她是可怜的。钱被两个哥哥骗来花了去,钱骗完了又希望赶紧把她嫁出去,好趁机再捞上一笔。她俯在母亲的床头痛哭,可是她不是不明白“她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谁也帮不了她,她只能躲在黑暗里点蚊烟香,看火柴梗上燃烧的黄色小旗渐渐熄灭在空气中。要么趁着年轻随便找户人家嫁了,要么等到人老珠黄再来给白家料理身后事。可是白家人已经让她感到绝望,她只能自己为自己争取,否则就只有等死。一个女人,大概都要把生抛出去,才敢无所畏惧地去尝试去挥霍和追逐一切。
她是庸俗的。看她在香港半山腰上的大房子里欢快地开灯、奔跑就知道。那也许是一种得以从白家的牢笼里挣脱、从此再无后顾之忧的欣喜,但又何尝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得到物质和安稳之后满足的快感?她自己也承认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才会在“无获而归”地回到上海后,担心遭到周围人的冷眼。在她看来,“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在香港的战火中,她毫不掩饰地对范柳原说:“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她把所有生命和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她不愿放下身段去实现一个女人的自立,而甘心在男人的臂弯里做一辈子上等女人。
她是无知的。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无知,她又是可爱的。她没有读过几个书,出去找事做也没有多大出路,她的无知和庸俗使她不得不依附于一个男人。幸而她在前夫那里学会了跳舞,才有机会和范柳原发生交集。她不懂诗,范柳原借着月光给住在隔壁的她打电话,说起《诗经》里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立刻打断他。但他不在乎她懂不懂,正是因为她不懂,他才有了解释的机会,借着解释,他才可以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们倚在高墙下聊彼此的过去、当下的现实和看不清的未来,各聊各的,各自以自己的说话方式喃喃低语,又往往能在某个关键的点上说到一块儿,这也许就是恋人间的默契吧。
张爱玲的小说中,白流苏是一个经典的形象,可怜也好,庸俗自私也好,她性格里有一种惯看人间烟火的淡漠,和一份坦白无知的率真,在冷峻与温暖中丰满和谐,因而永不凋零。
再说范柳原。
范柳原原先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个单纯的生意人,顶多在衣冠楚楚的外表上有几分绅士风度。但这一次,我发现他其实很浪漫主义,也很有想法。
范柳原是浪荡的。他花天酒地,身边有许多女人。在浅水湾的宾馆里,他欲擒故纵,和印度女人勾肩搭背、挤眉弄眼,有意让流苏着急。
范柳原是孤独的。旁人面前,他可以随意放肆,和流苏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斯斯文文,君子人模样”。这让流苏好不费解,但后来她应该也会明白,他是太孤独了。在那片高墙下,他似乎是内心哭喊着说的,让流苏必须读懂他。他说,他想象中的中国和他亲眼目睹的中国很不一样,现实的中国逼着他走向堕落,然而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愿这样。流苏身上残存的中国女人味正好成为这个缺憾的一种弥补,使他既慰藉又眷恋。他无法想象流苏穿着旗袍在马来亚的丛林里奔跑的样子,也无法想象流苏不穿旗袍的样子。
范柳原是浪漫的。他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只要能和流苏在一起,他可以做出各种傻事。在香港吃上海菜,乘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两次的电影······和流苏一起吃饭,他端起玻璃茶杯能瞥见一整片森林,他想带流苏去马来亚,去“回到自然”。他可以和流苏在沙滩上晒一下午太阳,帮流苏打背上的蚊子而不占她半点便宜。他会借着月光给隔壁的流苏打电话,说着“我爱你”,问着“你爱不爱我”。他有西方人的浪漫,也有中国年轻知识分子的文艺,他的花天酒地和玩世不恭只不过是对孤独和现世的一种逃避。
范柳原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他渴望着长久。流苏原先以为范柳原只是想和她精神恋爱,那个时候她也还没有深深地爱上他,只想着精神恋爱就精神恋爱吧,毕竟精神恋爱是要结婚的。后来流苏爱上他了,他却迟迟不肯上她的当,她回上海之后,近乎是绝望了。但事实是,流苏多虑了,范柳原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希望流苏能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妻子,只属于他自己,可惜傻傻的流苏当时没有听懂。“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的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那天晚上范柳原借着月色给流苏打的电话,让流苏感到莫名其妙,却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已经提前想了那么多那么远。想要和流苏天长地久,他得保证两件事——一是,流苏爱他;二是,现世安稳。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即使他能确定流苏是爱他的,他也不能草率地和流苏结婚,因为现世混乱,而他无法改变。直到和流苏去报馆登结婚告示那天,他似乎还有些摇摆不定,但他不知道流苏的想法——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顾不得现世。那场战争于是,让他成全了他们的爱情。
这一次的“倾城”,似乎不如上一次倾得震撼,反而让我看到了他们的平凡,也难怪张爱玲在作品中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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