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来时天还晴好,估计是在挑饮料时浪费了点时间,恰好错过了雨落的瞬间。我站在靠边的屋檐下,地上隐隐现着阳光打下来的叶影,下不太久的样子,还不足以拦住人们的脚步。
就是在这样的湛蓝和落雨下,我把手机贴到耳边,孤零零地,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破败的血液滴滴答答,原来这座城市早已不是万里晴空。
我一生都在厦门,不曾见过北方的雪,不曾受过冬天的冷,也无法想象大不列颠的温度和风景,只能看着海鸥,空对一片茫茫的海洋,祈求季风能托运过来一些可以称作灵感的东西。
如果是郭晨知,他肯定会笑我,顾小培你是个傻子啊,我们这儿吹西南季风,西欧也吹西风,你等哪门子的季风哦。
他知道等不来,所以他直接去看了,在伯明翰。
郭晨知是个没有心的人,他冷漠无情,阴鹜狂纵。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小培啊,最近好吗。”
我是顾小培,小孩的小,培育的培,我语言功能不好,发育迟缓,说不了话。但医生说没到去特殊学校的程度,所以来附中当了插班生,很开心能和大家做同学一起学习,以后还请大家多多照顾。
初一十五班的教室里,我站在最前面,一遍遍想着该说的台词,最后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顾小培。
最先鼓掌的是郭晨知,在我喜欢的后排,贴着窗户站着,所有的五官都张扬地盯着我看,大声吼道:“好啊!顾小培,我代表全班同学欢迎你!”
他的嗓门是那么大,直接吓倒了旁边的一个男生。不过多亏了这一吼,我才得以从灼灼目光中逃出来,像条小耗子,溜到最后一排,站在郭晨知的旁边。
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的嗓门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猜的。因为我又聋又哑,因为我熟悉他。
《奥斯卡和他的玫瑰奶奶》2,
我现在住的公寓朝南,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会带进来海风,偶尔飞鸟路过,停在钢琴上,我便把手指落在几个顺眼的琴键上。
买这架钢琴花费了我所有的积蓄,只剩下了喝水和呼吸的费用。但更昂贵和更值得的是睡在我记忆里的音乐,尝试唤醒它,是我一直所渴望的事情。
郭晨知说:“说不了话有什么关系,你看我,长了一张嘴不也是整天说屁话嘛,你可别觉得我这是糟蹋,要是你也会说话,你肯定也……”
他没再说下去,付之一笑,然后偷偷去学了钢琴,从小汉斯弹到奏鸣曲。
我看到他写下几行拧巴着的字,我还记得——我是上天派来给你开窗户的天使,我一定要让你听见很多的,很多的,动听的声音。
那时我的耳朵还没开始恶化,他也没有认真。后来他去找他的音乐,我的耳朵便没人要了。
我的耳朵是为他生的。
十九年前,我们在同一时刻出生。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他的声音擦着我的耳朵,响亮激昂地、利利索索地插进我的心脏。
中国每年都有九十万新生缺陷儿出生,我并不为自己难过。
现在仔细捋捋,每个不幸的人其实都有难过的权利,但不妨碍这世上存在某个英雄,愿意化身为墙,一面挡住悲伤,一面拥纳阳光。我就缩在墙角,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做检查时我很迷茫,相较于冰冷的机器和测验,我更想面对一张数学试卷。
“喂!顾小培!”郭晨知拉长了音小声喊我。
我偷偷跑出来,他说:“有我呢,我听我妈说了,要是你这个检查不好,你就上不了学了,得去特殊学校,就见不了我啦。”
结果出来后,所有人一身轻松,我也沉浸其中。我们都忘了作弊的过程。
关于“幸运”这个词的定义很简单,但倘若刻以时间的长度,幸运便多了不幸运的可能。就如我当年,以正常人的身份在窗明几净中培养着一块暗恋的心田,种子悄然萌芽,伸出头来触摸阳光。现在来看,莫不是埋下了一颗罪孽的种子。
我是块深沉的土地,一言不发,对所有事情无动于衷,没有人发觉我的耳朵也有问题。
乐观来讲,这也算是天赋异禀。
“这个好听吗?”
好听。
“那你再听听这个。”
这个也好听。
“那不行,哪个最好听?总得有一个吧。”
都好听,你弹的,都好听。
“小培,我想好了,我以后就搞音乐,然后开音乐会,你坐第一排听,我在台上说,看好啦!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哈哈哈哈你说到时候粉丝会不会觉得我有情义!”
我巴不得我的耳朵赶快烂掉。
弹小汉斯吧,弹你最开始给我弹的曲子。
“嗳,这不简单,听好了!”
他的手指越弹越快,阳光洒下来,我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的生命,坚定地、满含希望地前行。
曲子很短,他弹得很快,结束了我也没有反应,他便重复了一遍。
他是体贴的、温柔的小汉斯,同时,也是成熟的小汉斯。长大了,便再也看不到当初的稚嫩,也再也不会犯幼稚的错误,于是,我找不到他小心翼翼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试探。
长大了3,
不会说话的孩子都有个本子,上面记录着所有的言语。笔是舌头,本子是倾听者。旁观的对象很多,恰似目睹一场风景,过眼即忘。
而我是书写者,是造物主,我记得每一场精心制造的美梦。
我聋且哑,却没有错过上天赋予的理性。
如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并不愿意承认我是特殊儿童,仿佛只要我活在一群正常小孩中,我和他们就没什么两样。
泡沫破碎在初三的黎明。
有天,郭老师指着生物试卷上的题,半晌没讲下去,我以为他终于碰着了不会的题,刚想笑,他便张口了。他说完,我的心就塌了。
郭晨知说,小培,周天跟我去趟音乐厅吧,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啊。
那时我的耳朵已经完全成了一件摆设,眼睛却告诉它,你看,台上有个男生在弹钢琴,弹的曲子是小汉斯,你看,那音符正来回跳动,绕着喉结打转,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的名字叫郭晨知,是个英雄。
我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无论岁月如何荒芜,我都会为此动容。人们看不见风,但树叶在动,我听不见声,但血液在奔腾。
是他一步步压塌了我所有的理性,在最漫长、美好的岁月里,用无法重复的温柔填补了我空洞的心灵。
我爱他。
在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他。
我并非恋旧的悲情之人,可他不该在那时又附赠另一场美梦。像是看着一地破碎的光的心痛,我捡不起来,也拼不完整,这样的感觉他不会懂。
嘴巴偶尔肮脏,我接受不了肮脏。但如果某个痛苦的病人濒临死亡,他一定会愿意像我这样,不顾一切地选择向上、向光。
我甚至连笔盖都没来得及打开,他便强硬地、接受了我不会送出的祝福。
女朋友是个甜美的姑娘,我大方地让手指写出你好。不过可不能再要求别的了,美人鱼不用在刀尖上跳舞了,刀被我拿来写字了。
他说过要给我开一场音乐会,可没规定表演者是谁。我只要他,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个观众,就不对。
那位公主扯着一串一串的音符翩翩起舞,爱的余光里满是心动。
女孩问我最喜欢的曲子,我写下小汉斯。郭晨知摇头:“可我没弹小汉斯。”
我讨厌救赎,无论任何形式。你知道,救赎源于爱,而爱是最难得的东西,“同性”又使得它遥不可攀。
中考完那天万里晴空,影子背负着过多的阳光,沉沉地压在地上。较高的那个动了一动,说:“你是什么时候听不到声音的?为什么不说,不告诉我?”
“你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吗?!”他快要哭了,真好。
我伸出手,想回答他,最终颤了颤,把指尖落到了自己的唇上。
但我看不懂音乐,他弹得越多,我知道的便越少,直到某天,记忆不堪重负,他终于识破我的伪装。
看见花开的声音4,
数年没去,医院早就变了模样,幸与不幸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他没有多余的勇气,现实也不赠予多余的机会。我按部就班,一个测验接着一个测验,完成这份“高考试卷”。
你好好学习,我也会好好学习,不要担心。
我把本子递给他。
郭晨知说:“你不要去那里,他们都是智障、残疾,比你严重多了,在那样的环境里你不会好的。”
所以他处在我够不到的地方,他视之如泥潭深渊,却是我魂之所归,心之所向。
好,我不去。
可是我去哪儿呢?村子里已经没了家了,你要我吗?你不会的,你会厌倦的。
我在亲戚间来回辗转,不上学的日子里看了许多书。书的纸张比阳光还要白净,那时候我的眼前总浮现着一个场景,那里的人们都拥有勇敢,可以独自背负苦难,不必渴求美好,因为自身的存在就是世间最美的美好。这是吸引我的乌托邦。
我很久都没再见到郭晨知,印象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总觉得是我抢走了你的幸福,明明,明明,我们是同龄人,是同一天出生”。
也许是在特殊群体里待得久了,内心敏感得不行,只要有一点点甜,光是看到阳光就觉得无比温暖。郭晨知的那句话于我而言就有这样的作用。
我渐渐走向之前的对立面,因为无论怎样,作为人,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极大的幸运。
第一次被小刀划出血的时候觉得好疼,肯定不会有比这更疼的东西了吧。长大后,我说不出来话,听不见声音,又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残忍可怜的事情。再后来,我见到了真正的苦难,原来往下看,无论多深,都有光投进眼睛里来。
我还是想尽最大的努力把他们留在人间。不是为逃离深渊,而是等待一个明天,在黑暗中开出花瓣,在一个阳光盛放的晴天。
比如某天,恍若时光倒回到多年以前,郭晨知静静地弹琴,我在一旁聆听,而后我教他手语,这也是一种沉默的甜蜜。
这个某天,我等了三年。
“诶?特殊学校?以后一直这样吗?”
嗯,这个机会来之不易。
“哦,那也挺好,反正你性子也柔,心细,又有耐心,挺适合带他们的。”
嗯。
“一定很累吧,”他胡乱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手语。
我有些骄傲,因为我也学了盲文,盲文比手语还难。
他按了几个白键,微小的尘埃在他一呼一吸间俯仰。
“小培,我要去英国了,我申请了伯明翰音乐学院,过了。”突然,他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我的手。
即使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能看出他的口型,他说——你手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疤?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那是盲文的纸划伤的,还有孩子咬伤的。可我没告诉他,我怕止不住,这三年我经历了很多东西。这是他缺席的时光,说说而已,没什么意义。
我把手收回来,写字:挺好。
他问:“什么挺好?你伤成这样还挺好?顾小培,你是真傻了吧?!”
我笑,他也开始跟着笑。
祝福5,
车流如汐,雨居然一直没有停的趋势。
这是他在伯明翰的第一天,很不顺利,发生了很多困难。
我抬抬头,人来人往,身边多了几个避雨的行人,嘴唇一张一合。
他们蹙着眉头,举止间尽是烦倦,这种习惯或许已经植根于潜意识。除此之外,人们还爱抱怨世界上真感情太少,但是感情这东西吧,不是本来就存在的,而是由人们主动选择的。
我要的救赎遥不可及,只能扩大它的定义。所以,我要选择郭晨知,无论以何种身份,我不是墙头草,我只往一边倒。
衣摆突然被扯了一下,我低头看见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女孩儿,手里拿着一颗红色包装的糖。
我静默半晌,直到她主动把糖递过来。我没什么好作为回报的,敞开塑料袋,她也挑走一盒红色易拉罐的牛奶。
一旁的大人蹙眉说话,我笑笑走进雨中,等郭晨知哭够了,我要告诉他这件事,他会说什么呢?
身边的人或多或少会因为我的残疾表示可怜,郭晨知只比他们好一点,比如他会抢我的东西吃,顺带说一句“反正你那么瘦,吃不了那么多的”,然后就着残渣狼吞虎咽。他还会记得吗?
关于聋哑这件事,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投掷抱怨,稍微往回走走还能看见那沉溺在河底的石头,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
但再往前,时间的河里将会全是纯清,我隐隐地觉得我已经走在了人生的上升曲线上。
听不到声音没关系,说不了话也没关系,我还有眼睛、手指和心,而且再过几天,我就会是一名正式的特教老师了。
你看,今天的我也可以很坦然、很乐观。
突然,我抬起手,没由来的,看了眼手机,恰好看到屏幕里郭晨知张大了嘴巴。这就是情侣常常以之为荣的心灵感应吧,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张着大嘴巴,像是要吃掉一整个大鸡蛋,又像是在嘶吼,仿佛重拾了当年初学琴时的崩溃感。
我来不及多看他一眼,因为我要分辨最先闯进眼里的是他背后的雪还是我背后的车。
但在这一刻,我那死去多年的耳朵又有了感觉。如果这时有人抚着它受伤的轮廓说些什么,我想我一定能听得清。
手心里,源源不断地传来柔软的温热。它一点点描绘着,我魂牵梦萦的、熟悉的纹路。
雨滴砸进眼里,恍惚中,我听见手机里他的哭声,也想起自己的幼年,曾幼稚地渴望过某天,在事故中丧生的美梦。
我不以爱情为生,命运却以玩笑著称。如果有来生,我再也不要做这样的梦。
我们忘了,生命是厚重的、易碎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