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场》第三章 机务

作者: 鳝堂集庆 | 来源:发表于2021-12-10 09:5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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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训结束穆亦明返回机务大队。在长春上车时还是天寒地冻,到邕城已似炎炎夏日,他没想到冬天这里还这么热,赶紧脱掉棉衣换上单衣。他再次来到机务二大队,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的宿舍从一楼搬到三楼。原来中队便于日常管理和业务交流,房间按专业划分,特设、军械分队住三楼,机械二队、无线电分队住二楼,机械一队住一楼。在中队楼前,亦明见人就上前发烟,虽然他不会抽烟,但归队前还是买了两包芙蓉王,这烟就像是拉近距离、增进感情的润滑剂。他发现部队里十个人中九个抽烟,休假学习归队给别人发根烟好像是一种不成文的风俗习惯。

    从初来报到到培训归队,一眨眼过去半年多,好多人都转业退伍回家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就这样消失不见,特别是蒋班长,亦明再也没能见上一面,听中队人说他军龄满20年,自主择业回了四川老家。

    亦明正在和大家闲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名字。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同批下来的电子师解围。刚来时两人在一桌吃饭,关系很熟。

    “现在住哪个房间?”解围拍着他肩膀问。

    “住303。”亦明刚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303是驻地的部队医院。

    回来两天后就是春节。在亦明的印象里,部队过年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很热闹,但他发现实际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在部队第一次过年,不仅不热闹,还非常冷清。探亲休假和驻地成家的人走了一半,留下的都是值班和单身的,除去当天请假外出的,在宿舍楼里就更没几个人。

    大年初一早上,正在睡懒觉的亦明,被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出门一瞧,原来是走廊顶沿的燕子窝里生出4只雏燕,探头探脑、嗷嗷待哺,着急地等待着燕子妈妈喂食。在老家他常听人说燕子飞到南方过冬,原来它们都跑到这里来了。这时一只燕子飞过来,在他头顶盘旋不停,窝里的雏燕看到妈妈带着吃的回来,叫得更加欢实。中午他去饭堂吃饭,空空的饭堂没有几个人,人数凑不够一桌,饭菜剩下几大盆。

    亦明扒拉几口饭菜,走出饭堂,看到各中队在门口布置的彩旗彩带、大红灯笼,地上还有些红色的鞭炮碎屑没有清扫干净,给严肃刻板的院子增添几分喜庆,让人感觉到现在还是过年。空荡荡的院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大家好像怕见光似的躲藏起来,饭也不敢过来吃。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警铃声,几秒钟后从宿舍楼里冲出几个人来,有的光着上身,有的穿着背心,手里都攥着工作服,朝着大门口跑去,边跑边喊:“转进啦,转进啦!”又过了几秒钟,从家属区里窜出几个人,也朝门口方向跑去。原来他们都是担负值班任务的机组人员,听到转进铃声第一时间跑到战位,准备好待战升空的飞机。驻足观看的亦明好像感受到一丝战火硝烟的味道。

    过完年不久,亦明就开始进场见习,虽经过院校专业培训,但理论与实际操作之间还有很大差距,一切都得从头起步、从零开始。罗分队长安排一名老士官带教他业务。这名被大家称作阿水的士官一点也不水,业务水平高、动手能力强。从进外场开始,亦明就跟着阿水在机组干活。一个机组通常有5个人,机、军、特、无4个专业,机械两人,机械师、机械员各一名,机械师是机组的老大,总负责人;军械、特设、无线电专业各一人。5个人分工协作,共同把飞机维护保障好。

    进场后的第一件事是叠蒙布。飞机上共有4块蒙布,机头1块、机身1块、左右机翼各1块,平时把飞机罩的严严实实,免受风吹日晒雨淋。可能是晚上下过雨或是露水的缘故,今天这蒙布上湿漉漉的,亦明和解围扽着一块机身蒙布,在飞机前面的水泥地上平整展开,这块蒙布有4米多长,是蒙布中最大的一块。蒙布质地厚硬,想要叠成豆腐块需要采取非常手段。在解围的指导带教下,两人配合默契,像叠被子一样先把蒙布三压两折叠成一个长条。两人站在长条上来回踩踏、蹦蹦跳跳,尽量让长条变得平实光滑。两边对折后豆腐块初步成型,抬到飞机对面的指定位置,再用解刀使劲抠出棱角,豆腐块就算大功告成。亦明叠完蒙布一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他可不想把时间精力都用到这上面。

    “每次都这样叠吗?”亦明疑惑地问。

    “你以为呢。大队会组织蒙布评比,叠不好还得重叠。”解围笑着说。

    “进场把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你看我这飞机还没摸就一身汗。”亦明撩起衣服,身上已经全湿了。

    “你这是虚,得补一补,去找欧阳,喝点他泡的老鼠酒。这叠蒙布看你怎么理解了,就像叠被子一样,有的说是形式主义,有的说是磨炼心性。”

    “那你是怎么理解的呢?”亦明问道。

    “最好取消。把时间都用在检查飞机上。但现阶段不叠不行,至少保证看得过去,不被返工。”

    “让我突然想起一句有名的话,用在叠蒙布这件事上好像是错的: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

    两人回到机组,大家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老韩用手摸了摸左机翼前段下方突出的挂梁尖,笑着对亦明说:“小心碰头,今年已经有3个新兵被这家伙开了瓢。”

    亦明想起中队炊事班有个新兵,头上套着一个类似包裹哈密瓜的白色网兜,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受的伤,所以把他从外场调回炊事班养伤。他看着挂梁尖上还留有鲜艳的红色,想象着当时头撞到这上面时鲜血直冒的场景,问道:“这红色该不是那倒霉蛋的血吧。”

    “血早都擦干净了,这是涂的红漆,飞机上面标红是一种警示色,特别是座舱里标红的按钮,不能随便乱动。”

    “好的,明白。”亦明若有所悟地说。

    老韩把刚才亦明搬动的轮档又重新调换位置。“有些东西简单,我只说一遍,轮档摆放的位置是左前右后,左主轮放前面,右主轮放后面,这样交叉着放比较稳当。你刚才把轮档都放到轮子后面了,那样飞机就容易往前溜。”

    “明白,记住了。”亦明脸上有点发红。

    “亦明,你要多向老韩学习,不懂就问,”阿水在一旁说道,“现在给你说一下咱们通电检查的流程。通电前一定要给机械师说,同意了才能通电。插启动车电源插头时要先关闭总电门。”

    亦明蹲在座舱下面,打开飞机腹部的电源插孔盖,双手握住启动车电源插头,使劲往插孔里怼,孔眼都对上了却始终插不进去。阿水接过插头,边示范边说:“这个孔不是垂直于地面的,稍微斜点。”只见他轻轻往上一送,插头很容易就进到插孔里。“你看这不就插进去了嘛,再打开插头上的保险,它就不会掉下来。”亦明脸上有点泛红。

    这时老韩检查完飞机,放下抹布解刀,对着机组人员说:“等会开车,把地面摆放的东西都收拾一下。”

    “开车?这哪里有车。”亦明在旁边疑惑地问。他的话引来大家一阵大笑,好像是嘲笑学音乐的人不认识简谱,学中医的人不知道麻黄。

    “开车就是发动机地面试车。”阿水急忙解释道,“你跟着解围去对面拿个灭火瓶过来。”亦明的脸上一阵通红,他感到自己各个方面差的还很多,今后要多看多问多练多想。今天他在外场算是好好上了一课,让他明白一个人的能力本事跟他的学历文凭没有必然联系。

    退场回来,亦明刚走到宿舍楼下,文书把他叫住,指了指二楼,说指导员有请。他最怕领导单独找他,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指导员找他什么事,报告敲门进到指导员宿舍,指导员把两件东西递给他,指着其中一个厚厚的透明袋子说:“这里面是教育笔记本,你回来有半个月了吧,把前面的教育补一补。”

    “是。”亦明看到透明袋子中间塞着的卡片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下面这个是队服,去年篮球赛中队买的,每人一件,你当时学习去了,这是给你留的。”

    “谢谢指导员。”亦明由衷地说道。能让人记一辈子的事,往往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这件篮球服很普通,值不了多少钱,当时亦明并不在中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指导员没有把他漏掉,这份心意让他格外感动,以至于许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没过多久,中队两名主官都进行调整,让亦明颇感意外的是,老指导员的新岗位是修理厂机械师。

    第一天进场发生的摆错轮档位置、插不进电源插头这两件事对亦明触动很大。机务无小事,再小的问题出现在飞机上都是大事。经过一个月的实习锻炼,他顺利通过单放考核。考核完毕,分队长拍着亦明的肩膀说道:“单放你就可以接飞机了,不用师傅带了,但要学的还很多。你现在就是会一个基本流程,但一遇到故障就麻爪了。”

    “是啊,我心里也没底。分头,有没有什么快速提高的好办法?”

    分队长看着亦明白中透红的脸蛋笑了笑,说:“哪有什么速成法啊,都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干得多了自然就会了。你听过机务人的‘三公’没有?”

    “没听过,什么意思?”

    “这‘三公’就是机务人的三个阶段,分别是相公、关公、包公。先是相公。刚来机务的新同志,都是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没经过风吹日晒,如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这脸晒的也不白了。”亦明摸着自己的脸辩驳。

    “再是关公。由白变红,渐入佳境。关公是忠义的化身,对于机务人来讲,就是忠于岗位、精心维护;最后是包公。由红到黑,日臻成熟。铁面无私,眼里揉不得沙子,飞机上再小的疑点也不放过。”

    “我看还是脸白净的好,当个相公得了,关公包公那都是圣人,我们普通人哪能做到?!”

    “你别想多了,还是保障好明天的飞行吧。”

    2

    飞行飞行,不飞不行。在飞行部队,日常工作就是飞行。一旦组织飞行,其它工作都要给飞行让路并围绕飞行做工作。这天是大跨飞行,大家习惯称为“白加黑”,计划早上飞三批,晚上飞两批,避开中午的高温。早上5点40分起床。每次起床亦明都能听到六遍哨声,一个中队的值班员吹两遍,三个中队加起来就是六遍。不同值班员的哨声相隔不过几秒,吹晚了就怕挨领导批。6点进场时,天完全是漆黑一片,伸手看不见五指,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汽车连的牵引车在大门口已等候多时,车身随着发动机微微抖动,车灯照进路边的草丛里,几只飞蛾围绕着灯光飞来飞去。亦明走在队列里,感觉自己还没睡醒特别困,看到大家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没有一个人说话。牵引车是专门拉飞机的,也坐人,车厢是敞篷的,有两排座位挤挤勉强可坐10个人。早晨机场的风很大,冷风吹得大家相互倚靠得更近,亦明上车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牵引车摇摇晃晃走在机场平行公路上,从机场北头驶向南头的停机坪,一个刹车把亦明和很多人从睡梦中摇醒,他睁眼一看已经来到停机坪前的空地上。机械员欧阳从警卫手里交接完飞机,整个机组就开始忙碌起来,进行飞行前的直接准备。

    亦明早饭刚吃两口,就听到外面一声长哨,紧接着大队长高声喊道:“接收飞机!”大家纷纷从休息室跑出去,亦明赶快放下吃了一口的馒头,和机组人员一块跑到飞机旁边,在飞机左侧跨立站成一排,等候飞行员前来接收飞机。此时整个停机坪都安静下来,所有人停止手头工作肃立一排,目光都聚焦在远处的飞行员队伍上。亦明看到飞行员排成两列,一个个昂首阔步、英姿飒爽地向停机坪走来。他们身着蓝色飞行服,有的外面还套着草绿色的抗荷服和腋下救生器,左手提着乳白色的飞行帽,帽沿中心有颗鲜红的五角星,腰间皮带上挎着手枪伞刀。队伍行进到老韩机组时,一名飞行员从队尾走出来,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到老韩大声喊道:“立正!”随即迈出一步向飞行员敬礼报告:“机长同志,21号飞机准备好,请接收。机械师韩灿德。”旁边机械员欧阳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飞行帽,飞行员摸着空速管开始检查飞机,从飞机右侧走到尾部喷口再转到左机翼,一圈走下来都是老韩陪着,向飞行员报告飞机情况。

    早上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根据计划安排,8点准时开飞,老韩这架飞机是第一个起飞。飞行员在座舱里已经通电检查完毕,等待着塔台指挥员的口令。老韩半靠在梯架上,欧阳和亦明站在飞机旁,他们3人协助飞行员开车放飞。距离8点还有四五分钟,亦明看到一颗绿色信号弹在塔台上空冉冉升起,接着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这时老韩扭头朝下面站立的两人喊了声“开车”,飞机发动机启动,声音由低沉逐渐增大,继而转为轰鸣。站在飞机对面的解围听到开车声立马举起右手的红旗,旗语意思是飞机启动准备滑出,所有人员禁止在飞机前后随意走动。

    亦明拔掉启动车电源插头,与欧阳配合把启动车推到旁边,以便飞机顺利滑出。老同志可以凭经验,听发动机转子的声音确认拔电源的时机,像亦明这种新手只能靠机械师的提示。通常机械师看到座舱发电机仪表运行正常时,右手会给特设师一个下压的手势,表示可以拔电源。但有时机械师会忘记打手势,这时只能靠特设师的判断。特设师的饭碗不能老端在机械师的手上,后来分队长教给他简单实用的一招,就是观察发电机舱上面的橡皮垫片,如果被吸进去就表示发电机正常运转,可以拔电源。亦明有时想着飞机开车时不用地面电源,只依靠机载电瓶启动,那自己就省事多了,但他知道电瓶是飞机空中应急用的,地面上不到万不得已禁止使用。飞机好比一种特殊的香烟,不借助打火机也能自燃,但会消耗大半的烟丝,所以每次抽烟都会用打火机。地面电源就像这打火机一样,廉价而实用。

    随着座舱盖慢慢关闭,飞机各项指标运转正常。老韩趴在座舱盖上仔细检查,此时阳光有些刺眼,他必须用两手挡住光,脸贴在玻璃上才能看清楚,在确认无误后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梯架上跳下来,顺手把梯架拉到身旁,走到亦明身后。此时站在飞机右侧的欧阳敏捷地从飞机下面钻过来,取下辅助进气门的网罩,跑到亦明和老韩中间。这时解围把举着的红旗放平,稍作停留又重新举起。看到旗语的三人一路小跑来到解围旁边。解围等三人在旁边站好后,放下红旗,左手向左侧平举蓝旗,示意飞机可以滑出。飞行员看到旗语,举起左手向机械师示意后,飞机缓慢向右侧滑出。老韩机组5个人面向飞机站成一排,看着飞机起飞离陆,在跑道尽头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看不见时才回去继续吃饭。目迎目送是放飞的基本要求,即飞机离陆前、着陆后都要处于机组人员的视线范围内,这样一旦遇到故障等突发紧急情况能够及时上前处置。

    大家吃完早饭,继续干活。欧阳拉着牵引杆,亦明提着工具箱,解围抱着脚踏布,老赵拿着草帽水杯,老韩拎着工作包,一同坐上牵引车,来到不远处的加油线。加油线旁边空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梯架和牵引杆,机组人员都在旁边的休息室里,等待着自己的飞机着陆归来。通常一架次飞行需要40多分钟,大家趁这个间隙忙里偷闲,在休息室打会小盹、填写卡片、吹牛闲扯。

    新机械师游大勇嚼着槟榔高兴地说:“飞完这个架次我就超飞啦!”大家都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解围忍不住对他说:“你疯了吧,这才刚上去第一个架次,你就超飞啦?”

    “昨晚在家我已经飞了5个架次。”游大勇骄傲地解释道。引起大家哄堂大笑。原来他女朋友来队了。超飞是指一个飞行日中,一架飞机连续飞行超过五个架次且无故障。超飞一架次大队给机组奖励20块钱。亦明记得有架教练机飞了8个架次,机组奖励了60块。钱虽不多,只能满足机组搞个活动整个小酒,很多时候还要倒贴钱,但它是一种激励导向,鼓励机组人员多出飞机、出好飞机。机务工作压力大,一天飞行保障下来身心俱疲,需要时不时自我调剂一下,适应单调枯燥的工作节奏,积极乐观、善于自嘲才能缓解紧张的工作状态,整天一副苦大仇深、别人欠钱不还的样子是干不好机务工作的。

    加油线值班员打着旗子引导21号飞机稳稳停在加油架旁边,老韩机组5个人各自拿着工具早已等候多时,没等飞行员把座舱盖完全打开,老韩已经把梯架放好,一手接过飞行帽,另一只手扶稳梯架,右脚踩着梯架,注视着飞行员从容不迫地从座舱里走下来,老韩迎上前询问:“机长,飞机好的吧?”并递过放飞单和钢笔。“好的,没问题。”飞行员爽快地回答,在放飞单上龙飞凤舞地签字。

    飞行员坐车回到塔台休息室,进行下一架次的飞行准备,老韩机组也开始进行飞机再次准备,大家分工协作,有条不紊,挂牵引杆、检查发动机舱,加煤油、充氧气,一系列充填加挂完成,牵引车把飞机又拉回到起飞线停机坪。中队长、副官、几个分队长都过来帮忙推飞机,老韩用牵引杆来回摆动控制方向,欧阳坐在座舱里控制刹车,大家齐心协力把飞机推到指定位置,再次出动准备工作完成,静候飞行员再次接收飞机。

    3

    整顿,又是整顿,兄弟单位摔了飞机,所有单位停止飞行进行安全整顿。通知要求所有休假人员悉数召回。与亦明同宿舍的莫总休假刚走,在家住了一宿就被紧急召回。这次整顿总共8天,前5天务虚,后3天务实,时间之长前所未有。务虚主要是开会,美其名曰“务虚会”。开会是为了统一人员思想,传达文件通知、布置任务分工,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情,但实际中往往因过分强调时长、次数而忽略效果、落实。亦明和很多人一样怕开会,最怕那种像懒婆娘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会,台上讲的人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下面听的人呆若木鸡、昏昏欲睡,为防止有人打瞌睡,会上设立纠察全程巡视提醒,殊不知根源在于台上讲的话催眠作用太大。亦明这两天都是在开会中度过,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第一天上午师整顿会,下午团整顿会,晚上机务大队整顿会。他发现台上领导不是一般人能当的,不仅要有一个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嘴巴,还得有一个参禅入定、纹丝不动的屁股,和一个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膀胱。

    第二天上午中队接着开会,用层层会议贯彻传达上级指示精神。中队开完会,休息十分钟,以分队为单位组织查整会,人人写出保证书和个人整改材料,开展自查自纠,从自身查找问题隐患,制订整改措施。亦明所在的特设分队共有8个人,3名干部、5名战士,大家聚集在分队长宿舍,一扫之前开会时的愁眉苦脸,个个谈笑自若,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片欢声笑语。桌子不够用,有的人就趴在床上写个人整改材料。

    “我们飞的挺好的,天气也不错,正准备赶进度,一个电话打过来,停飞整顿。我就搞不懂,别人家摔了飞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出事地点离我们有几千里远,机型也不一样,就像古代的‘连坐’一样,一个人出事,九族人都受到牵连。”亦明边写边说道。

    “你这叫不讲政治,是不是党员?”罗分头问道。

    “不是党员。”亦明答道。

    “怪不得呢,思想一点不进步,赶紧争取积极入党,在部队干部不是党员可不行。你以为还是第一天来部队啊,来了有大半年了吧。哪来那么多废话,上面让干啥就干啥,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懂吗?哪次摔飞机不整顿,只不过都没有这次时间长。一人感冒,全家吃药。是坏事也是好事,既然上级要求整顿,那就静下心来扎扎实实查找自己问题,不要走过场,糊弄鬼子。你们不要把前面写的拿出来抄啊。”

    分队长刚说完话,就看到特设员小刘急忙把上次写的整顿材料偷偷藏了起来。

    “分头,这也不能怪小刘,这个月都搞了三次整顿,他初中没毕业,能有多少尿水整天写材料,”特设师老郭替小刘打圆场,“小刘,不要把日期抄错了。”

    “这开会太难受了,昨天坐了一天,腰实在受不了;现在写整改材料,手和脑子受不了。现在手还是麻的,让找问题我脑子想炸了都找不出来啊,”特设员高胖子抱怨道,“分头,还是让我进场舒服点,待在家里开会、写材料憋的难受啊!”高胖子人如其名,长得是又高又胖,至于其真名,大家都渐渐淡忘,只是点名时才会听到。

    “高胖子你有什么难受的,我休假在家住了一晚上就被叫回来,休假的也要参加整顿,你说我找谁说理去啊。实在憋的难受去操场跑几圈就好了。”莫总笑着说道。

    “没用的东西,你以为领导都好当啊,先练好坐功,屁股都坐不住,”罗分头训斥道,“你以为我喜欢呆在房间写这玩意儿。务虚5天,现在才第二天,急啥呢?后面三天务实,有时间够你进场。”务实主要是在外场检查飞机,进行飞行准备。

    “还是进场飞行好,晒晒太阳,身体是累点,但心不累啊。”老郭补充道。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当进场飞行时,累得只想休息永远不进场;等到现在整顿不用进场时,又特别想进场飞行。

    机务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是它门槛低、上手快,周期性工作多,不论初中毕业还是博士毕业都能干,往往是初中毕业的干得好,虽然他学历低,但是动手能力强,一旦熟练掌握运用起来就会得心应手;说它难是想干好也不容易,经验都是积累的,特别是排故能力都是时间堆出来的。机务是技术活、良心活,没有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就很难达到专家大拿的水平。

    整顿完毕,部队开始飞行,一切都步入正轨。来部队半年多,亦明跟着机组参加飞行保障有一段时间,但耳旁时常还能听到一些熟悉且刺耳的风凉话,好像初来时大家的疑虑到现在仍没有完全打消。有时他也在琢磨,假如现在让他离开部队,以他现在的能力水平回到地方还真不知道干什么去,能干什么?他写了首打油诗,记录这段参加机务保障的日子,也算是对那些风凉话的回应,题目为《磨剑》:上班坐车代步,四周警卫保护。总是一身蓝服,扳钳解刀为伍。极端负责态度,精心维修养护。进场时间起伏,全看天公喜怒。掀去飞机蒙布,叠好放在一处。协调每个机组,合理分配任务。全面检查无误,不容丝毫马虎。开车声震人畜,加力提到极速。上级运筹帷幕,制订不同科目。跨昼夜大强度,下半夜不迷糊。烈日汗流如注,寒夜繁星无数。风餐无需露宿,清流滋养泥土。说这工作辛苦,你真令人捧腹。试问何事舒服?不如回家享福。莫说年华虚度,甘做国防枕木。哪怕困难险阻,我自义无反顾。毅然踏上征途,信念坚定牢固。众生忙忙碌碌,来去风尘仆仆。党和人民做主,生命财产托付。空中长城永铸,还看航空机务!

    4

    刚过清明,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气温直接飙升到30多度,从初春骤然进入盛夏。机务大队旁边的水田里,老百姓都在忙着插秧。放了一个冬天的草帽也被亦明翻找出来,进场它可以派上用场。草帽、墨镜是遮挡机场强烈的日光,钢笔是填卡片、写履历本用的,这三样外场常用之物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机务三宝”。

    这天早上起床,亦明拿着脸盆去洗漱,刚要出门就听到高胖子在外面喊叫:“谁他妈的这么恶心,狗日的吐在这儿,老子差点被滑倒。”亦明出门看到走廊中间有一大滩呕吐物,红红绿绿点缀其上,像是做失败的披萨,旁边有一条流动的黑线,是蚂蚁在搬运早餐,远远能闻到一股酒气,他想起半夜好像听见“嗷嗷”杀猪般的嚎叫声。这时罗分头肩上搭着毛巾,端着脸盆,目不斜视地从秽物旁边绕过去,嘴里蹦出俩字:“畜生!”阿水紧随分队长的脚步,快速地趟过去,嘴里也吐出俩字:“生畜!”大家洗漱完毕,开始打扫卫生,只见特设员小宁拿着撮箕、扫把清扫自己做失败的披萨,看到大家都对他怒目而视,他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挠挠头笑着说:“分头、哥哥们,不好意思哈,昨晚喝的有点多,一时没忍住。不过请放心,扫完我再拖两遍,保证没有一点味。”

    中午开饭时,值班员正准备挥舞双手打拍子起唱,刘副官喊了声“等等”,走到队列前面笑嘻嘻地说:“今天中队长休假归队,咱们唱一首《打靶归来》,好不好?”说完把手往上一扬。大家都笑着起哄:“好!”刘副官亲自指挥,身子挺拔纹丝不动,伸出的胳膊只有小臂在有节奏地挥动,双手像给鸡撒米一样来回开合,头像摆动的风扇左右都要照顾到,只听见大家愉快的歌声满天满院子飞。一曲唱完,中队长在队尾说道:“天天唱歌,就这次唱的好,感情真挚、声音洪亮。”说完又引来一阵笑声。原来中队长两地分居,家属小孩在湖南老家,昨晚刚休完假回来。

    吃完早饭就准备进场。在牵引车上,老韩拿出一瓶冰红茶饮料,对着大家显摆:“看我空中加油。”只见他仰起头张大嘴巴,把饮料举起,瓶口不沾嘴直接往下灌。这瓶饮料是欧阳买的,老韩想喝只能采用这种高难度方法,以示卫生。车子经过减速带时突然颠了一下,正在“空中加油”的饮料洒了老韩一脸,喉咙被呛,灌下去的饮料原封不动地涌出来,一点没浪费都喷到对面看表演的老赵身上。老赵急忙起身把饮料往下引,骂道:“装逼不成反被操。”老韩忙不迭地赔不是,引得全车人一阵狂笑。

    进场后照例先叠蒙布,随后各专业开始检查飞机,等到大家手头工作都干的差不多时,三三两两蹲在飞机后面的挡风墙边休息,抽烟吹牛嚼槟榔。这里远离飞机,可以抽烟,烟头一定要掐灭。欧阳转身去挡风墙后面解手,没过几秒就听见他大叫一声:“有蛇、有蛇!”大家听到有蛇都从原地跳起,四散开去。原来在挡风墙背后草丛里爬着一条蛇,可能是蛰伏刚醒,正在悠闲地晒太阳。只见欧阳找出一根棍子,悄悄靠近蛇,用棍子压住蛇头,蛇被压住疼痛难忍,身子尾巴不停摆动,他用脚踩住棍子,上前一步,左手捏紧蛇头把蛇提起来,整条蛇有一米多长,尾巴随着身子来回扭动。他用保险丝把蛇头紧紧缠上好多圈,这样蛇就张不开嘴巴,没有攻击力。欧阳提着蛇回到机组,像是提着战利品凯旋的斯巴达勇士一样,兴奋地对老韩说:“是条草蛇,老韩,晚上有蛇汤喝喽!”老韩笑着说:“蛇见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当晚,在家属区老赵宿舍里,老韩机组和中队长共6人围坐一桌,中队长在上席,老韩、老赵分坐两旁,其他人陪在末席。主菜是一锅肉,除了蛇肉,还有老韩到旁边的桥里村买的土鸡肉。蛇肉、鸡肉在一起还有个特别的名字,叫龙凤斗。用地上的动物对应天上的神物,“龙”就是蛇,“凤”就是鸡。有的地方还有所谓的龙凤虎斗,就是再加上猫。

    “来来都满上,我们先敬中队长一杯。感谢中队长能来参加我们机组的活动。”老韩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道。大家都自觉地拿起杯子站起来。

    “感谢大家邀请我参加咱们机组活动,机务平时比较辛苦,机组搞搞活动,适当放松一下也不错,就是不要喝太多,”中队长说道,“来,先把这杯干了。”

    吃了几口肉,老韩又端起杯子说:“酒都倒满,第二杯,咱们要感谢欧阳,让我们吃上蛇肉。”

    “没有没有,要感谢中队长和老韩。”欧阳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欧阳是广东人,两年兵。在机务大队,干部和战士很难从衣着上区分,他们常年穿着没有军衔的工作服,飞行保障都在一起,干着同样的工作。在这里官兵关系是最融洽的,难怪有人说机务干部不像干部,战士不像战士。

    “欧阳一看就是老手,在家经常抓蛇吧。”老赵笑着说,“上次在值班飞机的飞参里发现的一窝老鼠仔你最后怎么处理了?”

    “泡酒了,现在还不能喝,”欧阳答道,“泡好了请大家喝,不过这酒特别补,一次不能多喝,喝多了会流鼻血。”

    中队长夹了块蛇肉放到蘸料碟里,说道:“上次那一窝老鼠仔是你搞的?!他娘的,后来我们几架飞机的飞参线路都被老鼠咬断了,那天加班排故到凌晨两点多,亦明也在吧。”

    “在。都是你把人家小孩拿去泡酒,老鼠妈妈疯狂报复,”亦明对欧阳说,“害的我们几个疯狂加班排故。”

    “不好意思,给组织添麻烦了,”欧阳用漏勺捞了几块肉放到中队长的碗里。“你加班辛苦了,多吃几块。”又捞了几块肉放到亦明碗里。

    “中队长刚回来,多夹几块肉,补一补身子。”老韩在一旁说道。

    亦明低头吃着肉,老赵也端起酒杯:“这第三杯,我提议感谢一下老韩,组织这次活动。”

    “感谢我干啥,大家应该感谢中队长才是。”老韩假装生气地说。

    “别、别,老韩,这杯该敬你。机械师就是机组的头,一个机组好不好,关键看机械师。平时能喝在一起,工作才能干在一起。机组干活怎么样,从组织活动上就能看出个一二。你们机组干活比较麻利,平时保障也让中队很放心。老韩是咱们中队经验丰富、资格最老的机械师,你们其他人要多向他学习,”中队长说,“以后活动要多搞,记得叫我。超飞奖不要都拿去买水了。”

    夜已阑珊,亦明踉踉跄跄回到宿舍,躺到床上就进入梦乡。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他起床后感觉头还有些晕,发现宿舍楼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动静,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休息。

    他请假去武圩镇理发。换上便装,穿过家属区后面的田间小路,路两旁都是半高的杂草,昨晚的雨水让小路更加泥泞湿滑,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他踮着脚尖提着裤腿,像躲地雷一样想避开稀泥黄水,一路都踩在杂草上前进,走出小路来到珍珠桥,这里是公路边等车的地方。他一看裤腿都被草上的露水浸湿,鞋底沾满厚厚的黄泥,来到旁边的木棉树上蹭一蹭鞋底泥。亦明看到树下丢着一些沾满黄泥水的塑料袋,他一拍脑袋叹口气:“我怎么没想到呢?”只能怪他经验不足,原来这些塑料袋都是外出人员扔的,他们走这条小路时,先把塑料袋套在鞋上,这样既不会弄脏鞋,也不会弄湿裤腿,到了此处随手就扔在树下。

    到武圩镇得坐“三马仔”,当地把三轮车称为“三马仔”。第一辆车满员没坐成,没多久等来第二辆,远远看见车后面空空的,亦明使劲招手,“三马仔”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司机朝他摆摆手,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一看原来这车不是拉人的,车厢里躺着一头白花花的大肥猪,眯着眼睛望着他,好像一副嘲笑的样子。车后面多加一道护栏,防止猪从后面逃逸。又等了一会,来了第三辆车,这次是拉人的,刚好有一个空位,他爬上车,挤进座位里,两手抓紧车顶的钢筋,防止路上摇晃颠簸。车上都是赶圩的老百姓,叽里呱啦说着他听不懂的平话。大约走了五六分钟,就来到武圩镇。

    武圩镇逢周三、六赶圩,今天恰好是圩日,街上人很多,地摊摆到路两边,一眼望不到头,中间只留出很窄的道路可供人走。街名叫博济街,有博采众物、济通四方之意。街上有十多家理发店,亦明随便走进一家,店里收拾得很干净,地上看不到头发碎屑,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亦明坐到椅子上说理平头,小姑娘望望镜子里的亦明,又看看他的头发,甩出一句话:“不会理。”亦明有些惊讶,只听小姑娘又甩出一句话:“你这头理不了平头。”他顿时无语,心想这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理了二十几年的平头到这里竟然理不了。他无奈只好出门往街道深处走去,找家会理平头的理发店。镇子不大,半小时就能走个来回,亦明理完发没作停留就返回中队。

    回到中队,老韩和一帮人正在俱乐部打够级,亦明不会玩,只能坐在一旁观战,没多久高胖子咋咋呼呼、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手捂着额头对老韩乞求道:“老韩,快救救我。我被狗日的蜂蜇了,听说人奶可以解毒,帮我到嫂子那挤点。”原来高胖子去掏蜂窝,蜂蜜没捞着,差点被蜂蜇个半死,只见他额头、两边脸都红肿起来。常言说打肿脸充胖子,原来被蜂蜇也能充胖子。老韩家属刚坐完月子,住在家属区。老韩一手好牌正打到关键处,随口应道:“忙着呢,自己去挤。”

    听闻此话高胖子呆立在原地,过了一会,老韩回过神来,对高胖子说:“等着,打完这把再说。”

    只见高胖子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个黄色制式脸盆,笑眯眯地弯腰递到老韩面前,说道:“挤到这个盆里。”

    “滚,一边呆着去。”

    5

    有句流传甚广的话一直在误导着人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其实绝大多数人当兵压根就不是冲着当将军去的,而是为了磨炼意志、锻炼身体、考学提干等现实需求。志存高远,还得脚踏实地。好士兵的标准,对于机务兵来说就是维护好飞机,场务兵就是扫好跑道、炊事兵就是做好饭菜。其实立足本职岗位、干好本职工作就是好士兵。

    机务工作周而复始,每天的日子简单而平淡。这天是大跨“白加黑”,天气预报最高气温三十七度,但机场实际温度能达到五十多度。亦明正往加油线走去,他们的飞机即将着陆。此时的机场就像是一座火焰山,他明显感觉到两只脚底板发烫,那是从水泥道面通过鞋底传上来的热度,只飞了两个架次,他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反复被汗水漂洗过好多次,背部的一大片汗渍痕迹好像白描山水一样清新自然。

    飞机稳稳停在加油架旁,亦明把脚踏垫扔到机翼上,扶着梯架爬上飞机,他用手摸了一下飞机蒙皮,好像摸到烧红的炉子一样赶紧缩回手,他想要是放个生鸡蛋上去真能煎熟了。他拧开加油盖接过加油枪,把油枪死死怼进油滤网口,双手紧紧捏住油枪开关把手,防止压力过大油枪发生弹跳。加到一半时,他感觉衣服已经全湿透,汗水从头上流到脸上又流到下巴,一滴滴都掉到飞机蒙皮上,滋溜一下变成水气消失的无影无踪。机务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上上下下、走走颠颠,一天保障下来感觉自己没干什么活,但收班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才发现身体已经精疲力尽。给飞机加油时,亦明常常想起几句歌词:“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也不是梦。

    白天飞到下午3点多退场,亦明拿出昨天买的西瓜,切开和舍友莫总分吃。西瓜不愧是消暑解渴第一水果,吃完他立即觉得清爽了许多。他把西瓜皮装到塑料袋里,本想拿出去扔掉,又想偷个懒,就打开后窗,准备从楼上扔进垃圾台。垃圾台在宿舍楼后的侧面,与他三楼宿舍还有一段距离,他必须大力扔才有可能投进。只见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右手提着垃圾袋来回摇晃,瞄准垃圾台的位置,正准备用力甩出手时,突然看到中队长从垃圾台旁的小门里冒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他赶紧把垃圾袋收回来,身子随即撤回到宿舍里面。他心想还好自己眼疾手快,不然扔出去被发现或砸到人麻烦就大了。

    夜风习习、繁星点点,相比白天的闷热,晚上可凉快多了。夜航最后一批,战鹰放上夜空,亦明朝着休息室走去。今晚夜宵有炒粉、煎蛋、瘦肉粥,吃完他就往加油线走去。停机坪上灯光如昼,一片寂静。迎面碰到中队长,他上前打招呼,中队长对他说:“你去找个扫把。”亦明一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中队长笑着又说:“今晚你们要扫跑道啦!”他才恍然大悟,苦笑着点点头。原来飞行中最后一架着陆的飞机被戏称为扫跑道,有收工打扫战场之意。对于扫跑道的机组,其他机组都会“幸灾乐祸”地恭喜一番。亦明机组的这架飞机是最后一架上去的,不出意外,将会是最后一个落地。果不其然,整个加油线就剩亦明他们这架飞机,油枪有些卡顿,亦明需用两手使劲握紧把手开关才能正常加油,快要加满往出拔油枪时意外发生了。因为油枪压力过大,他拔出油枪时不小心被溅到一身煤油,全身都散发出刺鼻的味道,还好戴着眼镜,没弄进眼睛里。回到宿舍他赶紧洗澡换衣服,但身上那股独特的气味,好像怎么洗也洗不掉。这也许就是机务人独有的味道。

    一天的飞行让大家晚上睡的都很香甜。睡到半夜,亦明隐约听到小孩哭声,声音凄厉婉转、绵延不绝,过了一会儿再听又不像小孩哭,谁家孩子不可能哭这么久。他起身下床,打开后窗,探出头去查看究竟。此时月光如昼,楼后家属区看着就像罩了一层白纱。只见隔壁的高胖子光着身子也探出窗外。

    “你还没睡呢?”高胖子问道。

    “这吵得谁能睡啊。”亦明疑惑地问,“这是小孩哭声吗?”

    “不是,是野猫在叫。”高胖子答道。

    “野猫?这么晚了叫魂呢?”

    “发情呗!现在天热了,春心萌动,正是野猫交配的季节。”

    “看不出来你懂得挺多啊。”亦明笑着说。

    “《动物世界》上学的。”

    “早点睡吧。”

    “晚安。”

    第二天早上,整个中队都知道他俩的对话,议论昨晚野猫的叫声。亦明心说,看来整个中队的人都被吵醒,就是没人搭茬说话。还好今天是机械日,中午回来大家可以好好补个觉。晚上亦明踢完球回到宿舍,发现舍友莫总床上有几颗黑色花生米大的东西,看着像是老鼠屎。他们宿舍在三楼,想到老鼠不会爬这么高,就没太在意。洗完澡回来他发现宿舍地面上也有疑似老鼠屎的东西,再看桌子上的一抓芭蕉,有一个连皮只剩半截,不像是人吃过的,看来确实是有老鼠跑进来了。亦明关好门窗,拉开莫总的床,挪走床头柜,下面是一堆破鞋烂衣服,他在破烂上猛踩一脚,“咯吱”一声,从衣服里蹦出一只黑色大老鼠,他抄起扫把将老鼠赶到墙角,老鼠无路可逃,拼命挣扎跳窜。亦明也是第一次打这么大的老鼠,心里还有些胆怯,每用扫把打一下老鼠,就“哈、吼、哼”呼喊着给自己壮胆打气,最终老鼠被击毙。这只死老鼠有一拃半长,肚皮滚圆、毛色发黑,他用纸捏住尾巴提着死老鼠准备下楼扔进垃圾堆,这脏东西他可不想再从后窗扔出去。

    他走到老郭房间,老郭在窗户边问道:“刚才那么大动静干嘛呢,呜呀呀地喊叫什么呢?”

    亦明把死老鼠举到老郭面前算是回答。老郭被吓得连忙后退两步,“我去!这么肥的老鼠,赶紧送给欧阳。”

    “欧阳不要死的,只要活的。走,一块下去,准备点名了。”两人一同走下楼去。

    二中队晚点名八点半开始,比其它两个中队提前半小时。副官、中队长、指导员讲话总共不到十分钟,正准备解散时,一辆车开进营院停下来,孙副政委从车里出来,踉踉跄跄走到队列前面开始讲话,“咱们二中队是我挂钩的单位,今天借着这个机会简单说一下。近期飞行保障咱们二中队飞机问题故障较多,要引起大家的重视......”亦明在下面闻到一股酒气,本想着孙副很快就能说完,没想到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其它两个中队已经点完名,孙副的讲话还在继续。亦明听说讲话长短跟级别有关系,级别越高,讲话越长,今天他算是领教了。等到孙副四十多分钟的长篇大论说完,指导员喊了声“解散!”众人各种姿势的都有,龇牙咧嘴、揉腿摸腰,都感觉腰酸背痛,比站军姿还累。

    有人这样描述机务官兵:一身臭汗、两手油污、三餐忙乱、四季无闲、五味尝遍、六亲遥远、起早贪黑、八面来风、久经暴晒、实在可爱。机务工作有苦也有乐,常常是苦中作乐。就像团政委提出的口号:快乐工作,简单生活。大家相互间开个玩笑,无伤大雅,只为枯燥单调的生活增添一抹色彩。外场给每人发放消暑降温的五花茶,无线电何主任泡了一杯,坐在休息室一边喝一边称赞,本来想说“这味口不错,”话说出口却是“这喂狗不错。”周围的人听了也不好意思当面纠正,都笑着随声附和:“喂狗不错!”

    亦明也弄不清楚,是对方发音不准确,还是自己听力有问题,他常因听错一句话而闹出笑话。一次中队值班员吹哨集合,说“电视房集合”,结果亦明听成了“殓尸房集合”。还有一次他给覃自强打电话问:“在哪里?”覃回答:“在小店。”结果他听成了“在小便”。

    亦明发现,在机务大队必须得有个爱好,高强度的工作让人身心俱疲,闲暇之余需要用爱好来调剂放松。比如运动、打牌、玩游戏。他的爱好是看书和踢球。只要有闲暇,他就会在宿舍看书。晚上熄灯后为了能再看会书,他买了个带夹子的小台灯,熄灯后把台灯夹到床头,为防止光太亮被人发现,用枕巾盖在台灯上,只留出一小块光照到书本上。他知道熄灯后开小灯是违纪行为,一段时间后他发现相安无事,胆子越来越大,小灯开的越来越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还是被人发现了。有一次孙副政委和中队长在中队楼下聊天,孙副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中队长说:“你们中队三楼有个房间熄灯后经常开小灯,好好查一查。”亦明当时也在旁边,心里咯噔一下,还好没有直接点出来,不知是领导给自己留面子还是真不清楚是哪间宿舍。孙副政委常驻机务大队,住在中队对面的大队部三楼,正好对着亦明宿舍。

    亦明的另一爱好是踢球。无论白天飞行多累,晚上只要有空,他都会去踢球,机务大队有一帮足球爱好者,上至不惑的老干部,下到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人多时可以踢个大场,人少时二对二也能踢个小场。运动也是一种休息,能消除疲劳,增强活力。机务大队门口有块大草坪,放几块砖摆成球门,比赛就开始了。草地坑洼不平、杂草丛生,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踢球的热情和技术的发挥。只有在球场上纵横驰奔才能忘掉工作的疲惫烦恼,尽情挥洒汗水、释放精力,尤其是进球那一刻,成就感和满足感是金钱换不来的。大家常常为默契的配合、流畅的进攻、坚固的防守、积极的拼抢击节叫好,也为糟糕的防守、致命的失误摇头叹息,更对临门一脚偏出而悔恨不已。从晚饭后到天黑前的一个多小时,是亦明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后来大家觉得意犹未尽,都没踢过瘾,就在营门口的台湾相思树上架起一盏大灯,从值班室接来电源,此后,快乐时光一直能延续到晚点名。每次快要结束时,大家总会用极富机务特色的语言喊道:“再进一个球就盖蒙布了!”盖蒙布是收班回家之意。大汗淋漓回去洗个热水澡,那感觉真是很痛快。

    6

    七月的一个飞行日,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天,却让穆亦明终生难忘。吃过早饭按时进场,大家开始忙碌,为开飞做最后的准备,亦明所在的机组今天不参训,但也要进场,对一架定检出厂的飞机进行特定检查。按照惯例,特定检查、排故等不参训的飞机统一摆放在停机坪的北头,与参训飞机隔开一定距离。

    早晨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是飞行的好天气。一架架飞机滑出,上跑道起飞,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与往常没多少不同。亦明正在座舱通电检查航姿仪表,突然看到远处的两架飞机从跑道上陆续滑回停机坪,他心中疑惑:“平时飞机有故障才会滑回来,今天怎么回事,两架都出问题了?不会这么巧吧。刚才就趴窝了一架,这下指挥员又要叼人了。”他扭头看了看一旁正在排故的飞机。这时罗分头的电话打过来,语速很急,让他立即停下手头工作,赶紧去工具箱清点工具。亦明转身从梯架下来穿上鞋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听到老韩对欧阳说道:“不好喽,出事了。赶紧清点工具箱。”

    他跑到特设工具箱时,分队长已经在清点工具,他发现几个分队长带着人都在这里清点工具。两人配合,很快就清点完毕,数目齐全,没有问题。这时罗分头低声对他说:“摔飞机了,一架教练机。”亦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以往他学习飞行事故通报,都像是听别人家的故事,没想到这次自己单位竟然会发生事故。他问分队长具体情况,分队长摇摇头也不清楚。亦明不知道是哪个机组的飞机,只知道是一中队的飞机,因为只有一中队保障教练机。一等还是二等他也不知道。在飞行事故等级中一等是机毁人亡,二等是机毁人没事。他在心里默默念叨:“千万不要是一等,只要人没事就好。”

    刚才还是一片忙碌的外场此刻都沉寂下来。亦明和机组人员坐在退场的牵引车上,大家面色凝重,没有人说话,穿过滑行道时,亦明看到一副梯架和一个牵引杆还放在加油线旁的空地上。这是出事飞机的配套设备,它们再也见不到曾经亲密无间、朝夕相处的老伙计。如果把飞机比作天马的话,梯架就是马凳,牵引杆就是缰绳。

    回到机务大队,大家直奔质量控制室,找出履历本仔细清点,桌子、地上堆满一摞摞小本子。飞机上的所有零部件都有一个履历本,上面有出厂日期、性能参数等内容,分专业存放在不同编号的白色布袋里。另外,每架飞机都有一个专门的蓝皮履历本,上面详细记录飞机的排故换件、定检大修等一些重要工作。可能是工作惯例或为长久保存,履历本只能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填写。

    清点完履历本,没发现什么问题,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回到宿舍等待下一步的通知。此时机务大队营院见不到一个人影,鸦雀无声,安静的让人有些害怕。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这时已是乌云密布,很快就是一阵狂风暴雨。雨水急促地打在窗玻璃上哗哗作响,偶尔能听到几声闷雷。不久雨过天晴,亦明出门一瞧,满地狼藉,地面到处散落着掉下来的扁桃和枝叶,晾衣场没收的衣服全都趴在地上,楼前的草地里全是积水,上面漂着一层碎草屑。

    下午1点多,一声哨响划破机务大队的寂静,接上级通知,二、三中队和修理厂集合出发去事故现场收捡飞机残骸,一中队在家留守。亦明奇怪一中队怎么不去,问了才明白,原来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出事的中队不去现场。

    两辆东风卡车呼啸着飞奔在公路上,亦明站在车尾,双手抓着车顶的把手。路上车少人稀,走了半个多小时,他看到卡车从公路拐进一条泥泞的小路,路口有警卫站岗,小路两旁种着一丛丛锋芒外露的剑麻。晃晃颠颠走了十多分钟,车终于停了下来。亦明下车一看,这里四周都是甘蔗地。他跟随人流走进水沟边的一条田埂小路,小路被众人踩踏,已变得松软湿滑。亦明小心地看着脚下,用手拨开细长的甘蔗秆,转过几个弯,看到前面围着很多人,他们服装各异,有穿短袖军装的,有穿机务工作服的,还有穿飞行服的。走近一看,飞机的垂直尾翼半插在水坑中,垂尾明显是受到撞击,已经弯曲变形,上面还有灼烧的痕迹,几个人正配合取出垂尾中的黑匣子。不远处一堆烧黑的飞机残骸冒着青烟。这里就是飞机坠毁现场,正好在山间低洼处,周围三面环山,山顶还有几户人家,刚下过雨,水从四面八方流到此处汇集成一个大水坑。据附近老百姓说,当时看到飞机飞的很低,摇摇晃晃就下来了,接着听到爆炸声,方圆三四里都是散落的飞机零件。卫生队的同志第一批赶到现场,收殓两名烈士遗骸,当时现场惨烈悲壮,好像老天也被感动,突然下起倾盆大雨。这正是青山有幸埋忠骨,天公撒泪送英豪。

    下午天气异常闷热,雨后的甘蔗地里全是稀泥,亦明一脚踩下去直没小腿。经过半天搜寻,找到一些飞机残骸,有的捡到一个空速表,有的找到一个座舱开盖手柄,都放在一片空地上,按照原先位置摆放成飞机的样子。日头偏西时搜寻工作暂告段落,明天继续搜寻。大家聚坐在附近一棵古樟树下休息。这颗古樟有上百年历史,古木参天、枝繁叶茂,旁边有一个小土地庙,里面香火旺盛,香炉里插满断香残烛。

    “钟主任给我发信息了,现在已到北京,”机务大队长看着手机对旁边的二中队长说,“估计今晚飞参结果就能出来。”今天找到黑匣子,飞参室钟主任就带着黑匣子坐专机到北京,进行飞参判读。

    “我相信咱们机务的维护质量,应该没啥问题。”二中队长说道。

    “以前没有飞参,出了事情真是说不清啊,都是相互推。现在关键时候还得靠它,”大队长对着大家说,“你们记住我这句话,飞参就是咱们机务的亲爹娘。”

    不久盒饭送过来,大家就地吃晚饭。大队长把一个盒饭递给旁边的亦明:“来,吃这个包子,味道不错。”

    “谢谢大队长,您不吃了吗?”亦明拿着盒饭,犹豫地问道。

    “吃不下啊,你们小伙子多吃点。”

    出了飞行事故,紧接着就是上级工作组来,查明事故原因,作出事故结论。事故后的主要工作是安全整顿。整顿期间,没有歌声口号,停止一切文体活动,让本来就很沉闷的机务大队显得更加压抑。大家都变得沉默起来,吃完饭后都躲在宿舍里。

    一周后的事故结论大会上,工作组宣读事故结论:两名飞行员在地靶科目训练中,误入云中,丢失状态,飞机触地坠毁。飞行是崇高的事业,更是高风险职业,战斗机飞行员被称为刀尖上的舞者。在生死一瞬间两名飞行员是否想到过跳伞我们不得而知,但从飞参数据中看不到任何跳伞的迹象。这让当时判读飞参的飞行员和工作组人员都流下了眼泪。在飞参记录的最后十几秒,两名飞行员始终都在做拉杆动作,竭力想让飞机上升,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拼命想要保住飞机,但终因高度太低,未能改出俯冲,壮烈牺牲。

    奋斗就会有牺牲。挫折只是暂时的,它只是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生活还得继续,工作还得继续。烈士的血不会白流,只会让后面的战友吸取教训,少犯错误,避免重蹈覆辙。为了更好地铭记历史、警示后人,团里把发生飞行事故这天设为警示日,以后每年这一天,都会暂停飞行训练,组织飞行安全警示教育。

    事故后开飞是在十多天后,飞了两个架次,就下起雨来。这雨像一道水幕,由远及近、眼睁睁看着它落下来,所谓夏天的雨隔堵墙。先是机场南头白茫茫一片,那边已经在下雨,借着风势,水幕不断向机场推进,很快就淹没整个机场。亦明他们冒雨急忙去拿堵盖、蒙布给飞机挡雨。飞行员乘坐的大巴车驶离塔台,回内场待命,亦明他们机组还得留下来等着雨停。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雨过天晴,太阳露出头来。起飞线上一片积水,许多蜻蜓在阳光下翩翩飞舞、嬉水打闹。大家揭掉蒙布取下堵盖,给飞机排水通风。虽然今天只飞了两架次,但也算是开飞顺利。

    7

    下午吃饭时,亦明听大家议论才知道,中队的军械师艾强借调到团里帮忙。说是帮忙,只要干的不是太差,都会留在机关,假以时日转身当个干事或下来当指导员。亦明上午还看到艾强给老韩的飞机校靶,没想到下午就去机关上班,他这动作真快,保密工作做得真好。亦明想到几天前和他把酒畅聊的情景。那晚熄灯后,两人偷摸跑到大门口的草地聊天,月光照的草地发白,地上有一包花生米,两人各拿一瓶啤酒,边喝边聊。艾强是部队生,比亦明早一年下部队,见识、眼力劲、灵活度比亦明强太多。

    “我看你是有想法的人,”艾强抿了口酒说道,“有机会去机关,在这儿待着没啥前途。我看人很准,你在这里待不长久。”

    “我也想去机关,不知道怎么去,听说你要去机关了。”

    “看来大家都知道了,”艾强苦笑道,“还在继续努力中,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不过在机务待一天,还得干好一天的活。”

    亦明曾听老同志说过,机务干部的出路窄。首先专业限制发展方向,如果是机械专业,可以一步一步往上走,分队长、副中队长、中队长、副大队长、大队长、副团长等这些岗位都能干;如果是其它专业的(指军械、特设、无线电专业),只能是分队长、专业主任一步步往上干。可谓是一眼看到头,有的人从那些专业主任身上看到十几年后的自己。成长进步靠自己努力,有时努力了但没位子也只能干着急。在机务大队,干了十年分队长的大有人在。不想干机务,那就改行干政工,进步快些。同样是中队主官,军事主官要经历分队长、副中队长两级岗位历练,而政治主官最多经历机关干事这一个岗位锻炼,有的甚至没有干事命令直接去当指导员。所以常常是指导员比中队长年轻好几岁。

    很多刚来的新干部都有改行的想法,削尖脑袋往机关里挤,但机关这条船也不是好上的。政工干部从本单位产生,只能从机务改行而得。亦明自己也有强烈的改行愿望。一次和分队长的聊天让他更加坚定这个想法。

    “下来有一年多了吧?”分队长问道。

    “一年一个月。”亦明答道。

    “后面有什么打算,是想在机务长干呢,还是想改行?”

    “还是想去机关锻炼一下。”

    “怎么不想接我的班,不过你想接分队长还得一两年,得把我拱走才行。眼光要放长远,去机关是对的。我也建议你改行。”

    “那怎么才能去机关呢?”

    “你有文字基础,写写新闻稿,给机关投一投。让机关知道你这个人。”

    “我们一天进场飞行,好像也没啥好写的。”

    “你以为那些去机关的人能力比你强很多吗,我看不一定,有的在机务干的稀拉,去机关我看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他们是怎么去的机关?”

    “这年头想去机关,就看你舍不舍得,愿不愿付出,”分队长笑着说,“要么有关系,有老乡帮忙;要么花钱找关系。领导里面有你陕西老乡吗?”

    “没有,机务大队也没几个老乡。”

    “那就只能砸钱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至于行不行就看你自己了。”

    “那要找哪个领导呢,主任还是政委?”

    “进机关当然得找政委,主任选人都得政委同意。”

    此后亦明为去机关悄悄地筹划准备着,一次趁着去内场劳动的机会,他请假偷偷去找政委,口袋里装着两件东西。提前打听好刘政委宿舍,在空勤楼306房间,与飞行员住在一起。看到房间灯亮着,他感觉像做贼一样心里面惴惴不安,深吸几口气后报告敲门。一进门他就自我介绍说明来意,最后刘政委只收下他带的一件东西,打油诗《磨剑》。

    后来的事情就像泥牛入海一样没有消息。亦明对进机关也几乎不报希望,想着为此努力争取过,就算去不了机关也没有遗憾。每天的日子还是进场、飞行、退场,简单而重复。不久后的一天,刚开完团军人大会,中队集合时,指导员把亦明叫住,说:“首长说了,这个东西你先拿回去,先安心工作。”随后递给亦明一个鼓鼓囊囊的红纸包。亦明感到莫名其妙,愣了一下,说:“这个不是我的。”指导员一拍脑袋,笑着说:“噢,搞错了,不是你的。”指导员又把那个红纸包给了解围。亦明这才知道,解围也是有想法的人。

    不久亦明开始休假,这是他来部队第一次休假。作为新干部,下来第二年才有探亲假。分队人手不多,要考虑飞行保障因素,每次只能放一个人休假,好不容易才轮到他休假。他提前买了一个大行李箱,只为能多装一些东西带回家。箱子里放有十斤龙眼肉、十袋菠萝干、十盒榴莲糖、两瓶三花酒、两条真龙烟,这些都是带给家人亲戚的礼物,还有一套军装,是他回家穿着显摆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亦明的心情是格外高兴,他坐在驶往西安的火车上,沿途景色似曾相识,都是去年南下报到时看到过的。走出西安火车站,他看到广场两侧缺口的城墙,亲切感油然而生。在奶奶家住了两天,他又去找在西安工作的刘远。

    他和刘远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刘远在西安工作,不久前辞职与同学合伙开了家便利店,生意还不错。两人从刘远城中村的住处出来,走到青龙寺附近,看到路边草丛里卧着一只流浪狗,呜呜地低声哀鸣,看到有人走近眼中似有乞求垂怜之意。刘远觉得小狗可怜,就把它抱回家,给它洗澡,又买来火腿牛奶,但小狗只是看着面前的食物,一口都没有吃,这时它好像有些冷,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亦明摸摸小狗灰黑的毛发,说道:“看着不对劲,是不是病了?”

    “有可能,咱们把它拿到宠物店看看。”刘远说完抱起小狗朝外面走去。

    “这狗得了一种严重的传染病,治好的话至少得七八百,可能还不止。这是只杂种狗,五十块都不值,你考虑看要不要治。”兽医对刘远说道。

    刘远本是爱心之举,没想到医药费超出他的经济能力范围。他咬咬牙,把小狗抱出宠物店。这时两人听到兽医对护士说:“快把这报纸拿出去扔掉,扔得远远的,不要把咱的狗传染了。”报纸是刚才给小狗垫在身下的。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两人把小狗放回到捡它的地方。刘远抬头看看旁边的青龙寺,对亦明说:“我和这狗有缘,又是在寺院旁边捡到的,这里的方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把它拿到方丈那里看有啥办法。”

    两人找到方丈,说明来意,方丈对他俩说:“我们已经有四条大狼狗。这样,你们去找二当家,他会管这事。”

    二当家找来一名女施主,让她出钱给狗治病。三人一狗又来到那家宠物店,女施主出两百块,他俩各出一百块。之后亦明和刘远告别,回到老家耀城。一周后,在家休假的亦明突然想起这件事,想了解狗的情况,就给刘远打电话。当时接电话的是李贵,说刘远出去忘带手机。便利店是他和刘远合伙开的,李贵也是他俩一级的同学。李贵说那只狗第二天就死了。

    “啊,这狗也太不争气了。当时那个医生说这狗挺瓷实,救活的希望很大。”亦明惋惜地说。

    “给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后来我和刘远散步又发现一条流浪狗,刘远老远就说赶紧走。”李贵笑着说道。

    亦明在家休假刚过一半,突然接到机关电话,让他立即归队,去政治学院参加宣传干事班培训。这让他喜出望外,好像天上真会掉馅饼,恰好砸中他。

    假虽没休完,但亦明还是很高兴,因为他就要去上学,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在返回部队的行李箱里,依旧塞得很满,里面都是家乡的特产,分成好几份,他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得给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休一次假,吃喝玩乐花钱如流水,一夜回到解放前,攒了一年多的工资花去大半。

    四个多月的培训一晃而过,亦明又一次学成归来,想着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去团政治处报到。来机关第一天,他主要是跟着一名老干事学习,跑腿打杂。晚上住在机关单身宿舍楼,被子单薄,气温又低,他被冻醒好多次,整个人像刺猬一样蜷缩成团,还是感觉冷,闭上眼睛醒着等到天亮。

    亦明一夜无眠也不觉得困,高高兴兴第一个去机关上班,没想到突然接到通知:让他回机务。

    他感觉有点懵,心中燃起的火苗都被无情的雨水浇灭。他打听原由,说是特设专业缺人,再就是他还不是党员。第一条有些“何患无辞”的味道,第二条确是硬伤。他现在只是一名团员,而政治处是党的机关,来政治处的人必须是党员,至少是预备党员。

    这年冬天特别冷,南方出现罕见的冰冻雨雪天气,邕城气温也极低,亦明的心情就像这天气一样,阴云密布、愁眉不展。

    亦明经历机关“一日游”,在机关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遣回中队,继续干机务。半年多没进场,一进来他感觉变化不少:蒙布不用叠了,都是卷好塞进大箱子里;休息室换上铝合金门窗,还装了摄像头;停机坪重新划线,现场秩序更加规范。人也变化很多,一些老面孔都退伍了,补充的新兵一个都不认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机务大队藏不住秘密。很多人跑过来安慰亦明,还是一样的亲切热情,让他在寒冬中感受到一股暖意。有人说干机务是油乎乎、黑乎乎、傻乎乎。亦明觉得还得加上热乎乎。

    按规定,离岗超过三个月再上岗,需重新带教考核。毕竟是吃饭的家伙,一时半会还没忘,亦明熟悉了一两天,又开始跟机组一起保障飞行。

    8

    在外场没待多久,亦明就去警戒线值班。这里担负昼间警戒值班任务,空中一旦有敌情或不明情况,飞机可以随时起飞应敌或查证。

    值班的日子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天不亮机务人员摸黑起床准备飞机,这时天欲明未明,飞行员接收完飞机,再回到宿舍时天已经大亮。躺在床上和衣睡个回笼觉,直到被送饭车的喇叭声吵醒,该起来吃早饭了。

    白天值班人员必须坚守在值班室,一旦有空情,听到转进警铃,就算拉肚子也得第一时间提裤子跑到战位。这天中午,亦明正在睡觉,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大学校园,正在教室和熟悉的同学聊天,突然听到上课铃响起,他一看周围的同学都消失不见,教室的桌椅黑板也都消失无踪,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铃声还在响个不停。就在这时,他感觉心窝子一紧,猛睁开眼,原来是转进警铃在响,这时他看到两旁的人,都从床上弹起来,脚勾鞋、手抓衣服动作连贯、一气呵成,都飞快地朝门外跑去,他也紧随其后。洞库里的值班飞机已经准备就绪,飞行员在座舱待命,机组人员在飞机旁边站成一排,此时无线电静默,就等旗语一声令下,起飞升空。没多久,转进解除,飞行员下飞机走出洞库,大家把飞机恢复到值班状态,紧绷的弦稍微松弛下来,刚准备往出走,只见飞行员又跑了回来,又转进了。前后转进两次都未能起飞,让亦明有点失望。但这其实是值班室的日常状态,所谓宁可千日无战,不可一日无备。

    值班室周围杂草丛生,围墙后面有一些构树、桉树,树干爬满了藤蔓,旁边有个鱼塘,飘浮着一层水葫芦,这种生态环境特别适宜蚊虫的滋生繁衍。小咬、蚊子等飞虫是值班室的常客,它们熟悉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衣柜、被子缝、鞋袜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晚上睡觉必须挂蚊帐,这里的蚊子战斗力特别强,隔着衣服、袜子也能咬人,被咬时就像针扎一样有点疼。一次亦明睡到半夜,感觉腿特别痒,拿手电筒一照,蚊帐里钻进来四、五只蚊子,其中两只滚圆如球,身体呈半透明的暗红色,趴在蚊帐角落里一动不动,他用手一捏,“噗嘶”溅出一滩血,沾的满手都是。第二天早上再看蚊帐,上面都是他自己的血。

    这天四期士官老姜过来值班,他原在炊事班,今年年底服役满16年,这次因轮换调整,人手不够,临时过来值班。晚上睡觉,大家看到老姜的蚊帐上面有好几个洞,都用绿色胶带贴着,老韩用手摸着蚊帐说:“这蚊帐跟老姜一样都是宝贝,等今年老姜走的时候可以把蚊帐捐给团史馆当传家宝。”老姜笑着说道:“想得美,等回家这蚊帐还要用呢。这可是见证我当兵历史的蚊帐。”第二天早上起床,老姜坐在床上挠着身子,自言自语道:“晚上挂蚊帐了,怎么还被咬了这么多。”大家关心地走近细瞧,发现老姜后背贴着几个绿色胶带,可能是晚上吊扇把胶带吹下来,蚊子可以轻松自如地从那几个洞里钻进钻出,老姜翻身时恰巧胶带都粘到他背上。

    比蚊子更厉害的是小咬,它们通常在白天活动,天越热,小咬越多,只要有皮肤裸露在外面,它就会叮上去,一咬一个包。它爬到胳膊、手上就是一个小黑点,不仔细看很难察觉,等发觉痒时已经晚矣,它就像吸血鬼一样吸饱喝足,身子沉重飞不起来,用手一拍都是血。小咬还能从蚊帐眼里钻进来,蚊帐对它也不起作用。血的教训让亦明每次上大厕都是速战速决,但防不胜防,他的屁股和那个地方还是经常被咬。

    亦明本想着在值班室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有空看看书,不用在外场顶着太阳忙上忙下,下午撤警后在滑行道上跑个步。他站在值班室门口看到远处起飞线保障飞行的兄弟们,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一丝优越感,并默念道:“希望他们多飞点时间。”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天,换季工作开始了。

    换季一年两次,入夏和入冬换季。它是根据气候变化特点,对飞机从内到外进行一次大体检,能检查的器件都检查一遍,工作量巨大,通常需要5天时间。接到通知,值班室机组和外场同步搞换季,换季飞机停放在值班洞库门口,这样就能保证值班、换季两不误。

    换季进入第二天,老韩带着机组人员对飞机进行联合收放检查。先用三个千斤顶把飞机架起来,三个轮子悬空,然后检查起落架收放是否正常。这时卫生队的救护车开过来停在洞库门口,老韩这几天有点感冒,赶紧让亦明去帮他拿点药。没多久,亦明空着手回来,笑嘻嘻地看着老韩。老韩奇怪,询问缘由,听到解释后几声干咳,差点没缓过气来。原来那辆车是专程送老鼠药的,最近洞库值班飞机线缆经常被老鼠咬断。

    “换季工作做得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亦明抬头一看,惊呼道:“分头,你不是休假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换季,还是离不开我们这些老屁股。”分队长笑着自嘲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分队不可一日无头。你回来我们心里就有底啦。”

    “阿水和你们几个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中队长还是不放心,用老不用新,非得把我叫回来。当时问我在哪里,我应该说在福建老家,哎呀,真是太老实了,编瞎话都不会。”

    “分头,晚上分队搞一下,大家给你洗洗尘、压压惊。”

    “换完季再说吧。”

    等换完季又开始换飞机。有的飞机因为临近入厂大修,可飞时间不多,就换进来值班,再把值班飞机换出去飞行。这些工作都在下午撤警后进行。担负值班的飞机先要开大车,检查飞机的加力系统,一切工作状态良好,才能担负值班。每次牵引车只能把值班飞机拉到洞库门口,飞机全副武装,挂着满副油箱、导弹,没有七、八个人根本推不动,两个机组人员合力把飞机推进洞库战位。据亦明统计,值班期间换飞机的次数有9次。

    值班一个多月,亦明终于被换下来。他回到中队宿舍,把铺盖卷刚放下,中队长电话就打过来,说:“刚从前线回来,辛苦啦!”亦明说:“没事。”中队长又说:“赶快进场交接一下,你们分队长要休假。”亦明心想,这真是从前线回来,身上尘土没来得及打扫,又被叫去外场。

    代班几天,亦明感受颇深,站的位置不同,对问题的认识则不同。以前跟机组时,只要管好自己的飞机就完事,主要是身累;现在代行分队长职责,则要对中队所有飞机的状况搞清楚,主要是心累。飞机没故障时云淡风轻,一切安好;一旦出故障那就有点麻烦、有些抓瞎,只能请如来佛祖——把特设主任请来帮忙,他深深感到一种本领恐慌,自己排故能力还需提高。

    9

    因为机场改造,全团去田州机场驻训,并在那里完成空靶、下半夜等年度剩余任务。田州机场距离邕城不太远,飞过去只要十几分钟,亦明他们坐大巴车则用了3个多小时。

    机场变了,干的活还是一样的。这天上午,07号飞机有故障,亦明蹲在飞机底下排故,正想挺直身子看得更清楚时,头不小心撞到灭火瓶舱撑开的蒙皮角上,用手一摸流血了,可能是用力过猛,那块蒙皮上还留着一撮带头皮的头发。当时他只用卫生纸擦了擦,等排完故才去卫生队包扎。

    医生说他头上的口子很大很深,必须缝针,并建议头部最好不用麻药。医生随即开始缝针,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感觉头皮快要被撕裂,一针针拉过来穿过去,想到当年关公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还好手术很快就结束,总共缝了3针。绷带从头上沿着耳朵、下巴缠过来绕成几圈。大家见到他的样子,笑着说他成了“一只耳”,再插两根棍子就是天线宝宝。第一天缠的绷带睡了一晚全蓬松开了,他只好又去卫生队,护士又把他缠成“一只耳”,并在他头上横着又多缠几圈,这样会更牢固。大家见到他又打趣,怎么又成王成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几天后分队组织活动,为两名即将退伍的老兵高胖子、小宁送行,亦明喝多酒不小心摔了一跤,头部又受了伤,而且伤的比上次还重。亦明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才知道自己受的伤。左眼上方眉骨处包扎着,照镜子撕开一看裂了一条长口子,比眉线笔还粗的线缝了五六针,衣服上都是已经干透的斑斑血迹,左肩下侧、左手背都是划破的伤口。一问才知道,昨晚上厕所时摔了一跤,眼镜框把眉骨划了一道长口子。

    亦明去卫生队换药,卫生员看到他惊奇地道:“又是你啊。”“是啊,又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受伤后第一天亦明还没啥感觉,酒精的麻醉还没完全消退,到晚上伤口开始发作,蜇的他非常疼,而且伤口都肿胀起来,询问医生才放下心来。说这是自然水肿,他的左眼皮鼓胀起来,只能睁开一条缝。如此面目的确难以示人,公共场所成了他的禁地,点名开会都不用参加。三顿饭都是别人帮着打回宿舍吃,除了上厕所,其它时间基本躺在四楼宿舍里。进场飞行时,大家从他宿舍门口走过,看到他躺在床上,有人低声说:“不进场真爽。”亦明听到后心里说:“其实一点也不爽,我倒是想进场。不行咱俩换换。”

    病要治,伤要养。养伤这段日子里,亦明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胡思乱想、反思人生。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有血光之灾。屋漏偏逢连阴雨,漏船又遇打头风。真是一难接着一难。机关没去成,又接连两次受伤,心情也跌落到谷底。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喝怡情,多喝乱性甚至要人命。酒驾亡人,喝酒喝死的新闻屡见不鲜,确实要警醒起来。他将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头捋了一遍,发现自己的成长之路都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一路走过来的,无数次跌倒又无数次站立起来,无数次受伤又无数次痊愈。小时候受伤有父母的照顾呵护,现在长大了只能自个儿爱惜自己,受伤也不会让父母知道,怕他们担心。受伤不要紧,关键是尽快振作恢复起来。他给自己鼓劲打气,想到《水手》中唱到,“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想到古代那些大德圣贤,都是在经历一番痛苦磨难后才有所成就: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史公遭刑,遂有《史记》。想想他们,亦明觉得自己这点小伤也不算什么。他给刘远打电话,得知他在西安开的便利店近来生意不太好,旁边新开一家大超市,分走一些客流。他与刘远一直有联系,从电话里能感觉到刘远对生活的热情和未来的憧憬,他没有告诉刘远自己受伤的事,只是听到熟悉的乡音就会让他心里高兴。人的情感就像物理学的能量守恒一样,也是恒定不变的,其中快乐多一点,悲伤就会少一点。有人说男人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受过伤。话里可能有安慰的成分,但只有亲身经历过受伤才能体会到不一样的人生经验。

    退伍老兵离队,因为要赶到邕城坐火车,机务大队凌晨三点半起床统一送老兵,高胖子特意来到宿舍向亦明告别,亦明只能在宿舍门口目送他离开。

    伤后第六天,亦明去卫生队拆线,晚上请新兵小田帮忙洗头,他躺在宿舍的折叠床上,肩膀靠在床头,下面铺着一层塑料纸,头伸在外面,下面放一脸盆,洗完头后他感觉头发轻松了很多,再看脸盆里都是乌黑浑浊的水。这个晚上他终于可以舒服地睡个好觉,没想到肩膀上的伤口痒了一夜,搔又不解馋,抠又下不去手,根据他自己多年切身经验,痒是伤口愈合变好的标志。

    10

    驻训结束,回到邕城。临近年底,飞行任务基本完成,工作重心从空中转到地面,各级强调最多的是安全管理工作。每天跑步出操、业务学习,亦明对这样的日子还有点不习惯,不用进场飞行,心里反倒空落落的。飞行累是累,但单纯,就干这一件事;不飞行时,杂七杂八的事一股脑都来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好像总有开不完的会学不完的文件忙不完的事。

    平时飞行忙走不开,大家只能趁着这段不飞行的日子,抓紧时间处理个人私事。这天集合开饭,亦明发现中队突然少了好多个面孔,都是平时喜欢凑在一起玩的几个人,一问才知道他们集体去303住院,都是去割包皮。穆斯林和犹太人有一种称为割礼的宗教习俗,即在男生很小的时候切除其部分阴茎包皮。据不完全统计,中国有七成左右的男性存在包皮过长的情况。长期以来,学校、社会对学生的生理教育、性教育严重滞后,让很多人入伍后才知道自己包皮过长,才会出现年底官兵扎堆割包皮的现象。

    回机务快一年了,这一年亦明经历很多,也成熟很多。对机务有更深的认识。他想到休假回家时的趣事,刘远问他在部队干什么?他说机务,刘远摇头不懂;他又说地勤,刘远懵懵懂懂;他说维护飞机,刘远似懂非懂。最后刘远若有所悟地冒出一句话:“你们这个就跟放鸽子一样吧,放出去了还得收回来。”他笑着说差不多吧,心想说我们是放鸽子的那也太小儿科了,要放也是一群放鹰的人。因为各方面表现出色,他光荣入了党。虽然去机关的愿望破灭了,但他想改行的心没死,更没死心。他一直都在努力尝试着改变现状,不想错失任何一次微小的机会。听说有报考研究生的通知,他想着去学校读研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一边申请考研,一边积极备考,结果因为上级未批准而作罢;师里组织晚会,他和解围编排了一个小品,想在晚会上露个脸,引起机关的注意,结果初审小品过关了,他没过关,原因是他的表演面无表情、肢体僵硬;撰写了几篇新闻稿件,想法设法投给机关,但都没见下文。吃的苦中苦,不一定能成为人上人,但一定是值得尊敬的人。一个努力的人,不一定有好的回报和结果,但他的运气总不会太差。天道酬勤,老天爷都会帮助一个努力勤奋的人。

    过两天就是新年元旦,正在警戒线值班的亦明接到指导员电话,让他立刻收拾东西去团里报到。这让他不胜自喜,原来是宣保股长转业离队,宣传工作缺人手,政治处主任就想到经过专业培训的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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