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毛钱的尴尬

                    五毛钱的尴尬

五毛钱的尴尬

    01    那天，从工地上下来，带着遭身泥土我挤上一路公交车时，他也上了车，落坐在我对面。一米七多的个头，消瘦的形体，清秀的面庞，整洁的黑西装，整理有型的头发，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不失潇洒、体面，只是眼神略带忧郁。他看了看我，嘴角向两边抽动了一下，似乎要挤出一点笑意来。我自觉不认识他，加上自己的疲惫，也就没有在意，没有回应。公交重新起动，司机开始提醒乘客：

      “没买票的，请买票！”他坐着并没有动，没有刷卡或投币的意思。司机再次提高嗓门：

      “你，没买票！”被单独警醒后，他在口袋里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掏出一张破旧的五元纸币愰了一下：

      “没有零钱。”他低声回应，目光却看着我，似有些尴尬。

        “没钱，你坐什么车！”司机口气十分严厉。他开始在衣袋里摸索，似乎很不情愿。半天，掏出一元折叠了的纸币，放进了投币箱。

        “还差五毛！”  那口气严厉中带着责备。

          “没有了。”他羞怯地低声求告。

        “没有钱，你坐什么车！”口气十分鄙薄。他再次在身上摸索着，终于又掏出一枚铜色硬币，司机再次鄙薄地哼了一声。

        五毛钱的纠缠在县城、在乡下常有发生，公交逃票行为也常有，只是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外表、气度不俗，衣着也算光鲜，在县城，甚至算得上上等品貌的成熟男人身上，出人意料。堂堂男子甘为半块钱受辱，这得要有什么样的三观！我也有些鄙薄了。与其说接受不了占小便宜的行为，不如说我接受不了外表与实际的落差。这大概与我一向主张的表里如一的观念有关。我是个胆小的人，觉得内拥十分，外显五分就好，外强中干就是不知廉耻了。我不知道自己盯着他看的眼光里是否有些鄙夷神色，鄙夷情绪确实在我的心里滋生过的。他看我时分明显得有些羞愧与不安。他抽了一下嘴角，好像要解释些什么。我自觉不认识他，也就没有回应。但这张脸似曾相识。于是，我一路沉默着，在记忆里搜索着，究竟没有忆起什么来。西站到了，要下车了。他再次看了我一眼，紧闭的双唇再次撇向两边，神情尴尬。我还是没有回应。只是有些奇怪，目送他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两年过去了，那场面，那眼神我一直忘不了，常常想起。似乎在这件事中受了伤害，感觉很不好。是的，我被男人的低自尊伤到了，被司机的冷漠、不留情面伤到了，被他的尴尬表情伤到了，更像是被自己狭隘的胸怀、自以为是的见地伤到了。仿佛这件事的主角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不想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不愿看到世界上还有五毛钱的侮辱，五毛钱的尴尬！

        02  “我想在家住一段时间再去九江。到县城打点零工，挣点零花钱。”

        “别人一百五一天，我只收一百，比别人便宜些，阮妹帮我介绍下吧。”

        “去年我在科技学院食堂收银，三个月挣了六千块。不查身份证还是有老板请我做。就是检查出来就要走。我只能打短工。”

        “去年六千块，还平哥两千，还得哥两千，自家也落得两千。做点有点。红亭生病欠了二十多万，崽女们还背着账。我不能跟他们要钱，我不花么钱的。我不吃肉，一年吃一壶油。你看，我很瘦，我擦窗户比别人快。”

      说话的是阿银嫂。这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第一次闲聊。她身材瘦削挺直，五官清秀，一件白底红碎花连衣裙很合体，月光下，看不出已经六十三岁年纪。近二十多年，他们一家生活在九江。对他们的情况，我只有最初的印象和细婆零星的介绍了。我只记得他们家老屋在学校旁边，红亭哥年轻时是拖拉机手。

        “红亭最初在江西拉石子，后来在庐山修车，后来又做麻辣烫。先挣的钱在江西买了房子，再存的钱在老家做了屋。生病时手头没钱了。”阿银嫂说。

        他们的房子是六年前做的，细婆早告诉过我。红亭哥患肝癌去世我也听说过。

      “没有任何征兆，才五十九，他不想走。查出肝癌，他伤心痛哭……”银嫂哽咽了。

        “在南昌吃中药，效果很好的，鸡蛋大的癌瘤变得指头婆大了。一个亲戚介绍去协和医院做手术，亲戚研究生毕业，刚分到协和。两次手术，一次从大腿开刀，不成功，一次从腰身打洞，第二次做完手术，伤口流血不止，他问医生还有几天，医生说三天。他死前好清醒，把什么都交代得好好的。唉，悔不该去武汉开刀……”听熟人讲不幸的故事，心情也跟着沉重。叹息，沉默，脑子里搜索着红亭哥当年的样子……我不安起来。

        是他！公汽上的男子就是红亭哥啊！瘦瘦高高，秀秀气气，斯斯文文，正是他！多年不见，我真不记得他了。也许他还记得我，毕竟当年他生活在村里，我每次回家，都打他家门口过，而且那时村里在外工作的人不多。我在秋天遇到他，他在冬天去世。那时，应该是他在江西吃中药后，去武汉就诊的途中。虽然他衣冠齐整，外表雅洁，内心一定凄凉悲苦。身患绝症，医疗费昂贵，又没有余款，五毛钱于他真是很可宝贵的，是值得珍惜的！而我，就坐在他的对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切，冷漠地观赏着他的窘迫。我的存在一定比司机更可怕，对他自尊的伤害更大。我开始谴责自己。我想起母亲曾经唠叨的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难怪两年来，我总忘不了此事，而且每每想起，感觉很不好！一定是红亭哥有灵了，在中元节前夜，让阿银嫂前来我家院子乘凉，让我明白原委，还他清白，还他尊重。

        中元节的包袱单上，我添上了红亭哥的名字。对不住了，红亭哥！请让我用这纸钱来表达对你深深的歉意吧！请原谅我的狭隘，我的自私，我的粗暴，我的无礼，还有我的冷漠。

        人们习惯了拿自己的某些观念去揣度他人，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自认为有修养，自以为高道德的眼里不容沙子。究其实，不过简化了复杂的人生，把无知当有识，缺乏共情力、善良心。没有无源的水，没有无根的木，没有吃饱撑出的低自尊。这个世界很有钱，这个世界也很不幸，我们能做的是多些慈悲心肠，少些自以为是；多些温情，少些冷漠。但愿往后我不再伤人伤己。

        原谅我，红亭哥！

                  2019年8月16（中元节）于岭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