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在楼宇间嬉闹的学子,他们脚步轻快,无邪的欢笑声不绝入耳。我时常盯着他们发呆,感于声的消散和光的流逝。那时,我觉得他们好似从来不为生活而发愁。”
——自述
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去考研究生。那时我心里并没十分确切的答案,也正因如此,才冠冕堂皇的想出这样一番回答,重复多次又将其固化:因我对知识有渴求。
现在想想,实在可笑。我从未配得上这番回答,而那昭示虚伪与狂妄的自我标榜后来也尽数也成了自嘲。诚然,我并未因对知识的信仰而踏实努力过。后来,我连续三次备考研究生。
我深信目标坚定的人不会寂寞。而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无法将自身与外界巧妙融合,并深感焦虑、寂寞、迷茫、困惑和不安。
我路过许多风景,错过很多人,自恃又自觉得人生所剩无几。唯独记忆的种子发了芽,才多少带着收获的心情采摘往事。走到璀璨的生命之泉下,我看那滚滚涌动泉水,倒影中的身形早已被过往模糊,但我仍能清晰记起与她的初识和在她办公室度过的那个夜晚。那些记忆时常回荡脑海,掺杂无数珍贵又不可名状的情感,流经往后人生的每一段路程……
那一晚,我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得很安稳,可以肯定,那是我自主停药近半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这种踏实,对他人而言,或再平常不过。对我而言,则是过分,甚至异样。这异样的安稳让我甚至不愿相信这一夜来得真实。
蝉鸣伴着呼吸的节奏,让本是炎热的夏日倏尔多了闲凉。我安然闭着眼,似睡非睡又似醒非醒,但与往日的浑噩不同,我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周遭的声响。休憩的蝴蝶不自主地呼扇双翼,伴着路灯的光亮,遮得眼前或明或暗,呼应着喘息间隙中明暗缠杂的东西,也像极了我对她或清晰或暧昧的情绪。
空调扇吹出凉爽的风,像是她在我耳边轻声呼吸,包裹着我的一切,抚慰我的灵魂,或温热、或滚烫。
路灯的光从窗子照进来,扑到她的办公桌和皮椅上,又吻在她的书柜玻璃,一直深深吻进书柜中安放的照片,吻上照片中她女儿的脸颊。那晚我于梦境中换场无数,竟总是充满了关于那女孩儿的臆想。我是如此渴望得到一个年轻的她,在有些肮脏的梦境里,在现实中,都无比渴望。
那一晚我做了很多梦,场景从江畔切换到课堂,从办公室切换到网球场。我们聊着各自的过去,讲着人生的话题,但醒后我却无法复述。
醒来时,她摩挲着我的脸,像极了唤醒一个昏迷的人。她眉间带着忧心的细微褶皱。她距我如此之近,眉心的忧虑、卧蚕的温柔都深深刻在我心头,又带着我的爱慕一同衰减了下去。
“这么早就来找我?还是在我这儿睡了一夜?”她面露震惊和困惑,即便她极力控制着,但话中还是难掩责备的意味。
本是一身的昏沉,但被她这样一问,我便彻底醒了。
那一刻我慌了,或许我本该在半夜离开的,或许我本不该私自闯进她的办公室。或许……或许……
这不是梦,这是梦后所必须面对的惨痛现实。我需要向她解释,但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了。
“老师……”
当她走进我的世界,便成了一个谜隐。她有着与年龄略不相符的容貌。而关于她的年纪,我和其他同学有着不少猜测。有人猜她已经50岁了,但我总觉得不像。她皮肤如浸了云朵的乳,富有弹性又铺满了白皙……加之她平日落落大方又带着一丝俏皮的样子,让她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学生们无不爱慕她,但又无不时刻警惕并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只因她讲课时认真又一丝不苟的样子。不得不说,第一次见她时,我便被她的容貌与个性所吸引。客观来讲,她是个美女。我虽对人的相貌没过多关注的兴趣,但我和他人一样,觉得她美极了。但这并不是她吸引我的全部,她身上还有着令我崇拜的炙热与欢脱……与他人所觉不同的是,相较于她平日的模样,她上课的时候才更令我着迷。
每每想到此时,我心中便没来由地多出一分苦涩。
我的数学成绩很差,却进修了与数学脱不开干系的学科。或许人生中的一切巧合都与数学相关。从决定考研时起,我仿佛才真正意识到,生活是永远离不开数学的。如同厌恶的任何事物都客观的存在着,即便有朝一日短暂消亡,却又会以另一种可观测抑或不可察觉的形态运转。
“激发自己的潜能,找到兴趣所在,从而找到更有效率的方法。”她挥舞着粉笔,便写着板书便对我们说。
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学符号于其指尖环绕其上,似乎有了魔力。
“希望我们都是对学习有兴趣的人”,她回头笑道,“考研这件事,希望大家都不是被动的做出了选择……找准自己的定位和人生方向,做起事情来才不会总感到迷茫……”
这节是多元函数微积分课。在课前,我碰巧遇见她,与她打了招呼,和她并行进教室。一路上,我不时偷瞟向她,像是被她牵住的一头马,明明想要奔跑却又要装作步伐沉稳的样子,明明眼里全是她又要故作镇定目视前方。
她身子曼妙,步伐轻盈,美感似乎未放过任何发间缝隙。她落落大方的样子,想必任何一个男性走在她身边,都会感到害羞吧。而奇怪的是,她这姿态越是自然,越是有美感,身旁人的紧张与羞涩便越是挥之不去。
我为她开门时,她说了声“谢谢”。那声音空灵又底气十足,音调好听,像少女如歌如诉。对她的好感,似乎便是从那时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也正因如此,我听她讲课,总觉得像听音乐会一样。
她讲课时十分专注又乐在其中,这种代入感让人片刻分神都似乎不能。也正是从我为她拉开门的那一刻开始,我被她带进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里的课堂有律动,生活无度日,处处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从那以后,每次课我都坐在第一排,更想贴近她站在讲台时的那种美,而我深知,那是我触不可及的美。她走近时,都会首先看到我,然后向我微笑致意。长此以往,在她的微笑中,学习对我而言也成了件幸福的事。
我们也变得更加亲密,即便我和她接触得并不多。而为了接近她,我常在课间缠着她聊天,有时和她讨论一些问题,或是积分的近似计算,或是求解二次型的配方法,或是德摩根率的公式表达……我不断做题,这样积累的问题就会越多,可以有理由再和她聊上一会儿。
我第一次进到她的办公室,是在端午时节。
那日清晨,她在微信留言给我,要我去她的办公室。课后我便疾步走向理学院。郁葱的松树残影不断从眼边闪过,带着彩虹的光与色泽……而我带着猜测与莫名地兴奋,询问了两位老师后,才在一个悠长走廊的尽头找到她的办公室,敲门进入。
办公室里阳光很好,一扇朝南的明亮大窗格外夺目。室内干净又宽敞,高大的书柜上琳琅满目,其中摆放着一张她女儿的写真照。一眼便可认出。她们的容貌如出自同一雕刻师手下的两尊雕塑,如此神似又各有不同。书柜的半页门敞开着,门上的棱格玻璃映着我的身影,上面还有光的痕迹和夏日专属的斑驳陆离。
她身着一件深粉运动短袖,黑色运动短裤,一双肌肉线条明显的长腿似是时刻炫耀着其与生俱来的清新与活力,白若凝脂的肌肤在清晨的光照下也有了彩虹的颜色……透过她酒红色的发丝间隙,我看见她棕色双眸聚焦了这个早晨最明媚色彩。她的睫毛微微颤动,随着她的话语声一起呼唤我。
她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回荡。即便这办公室不大,但我总觉得自己进入到一片极度开阔的空间,连同与她的距离——视、触觉都被无限拉长。
她告诉我,她给考研辅导班的所有学生都准备了礼物,每人一份粽子和鸡蛋,还有一条精美的五彩绳编织手链。
我才明白,这天是端午节。她早早起床为我们煮了粽子和鸡蛋,并通知了所有考研辅导班的学生。而我第一个接受了这份馈赠。
我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臂,但在抬起手的那刻,却因冒昧而迟疑,便转而接过那些礼物,带着欣喜和无限的受宠若惊,暗下决心……
我会用硕士录取通知书来偿还她在节日里的这份恩情。
那天晚上,辅导班刚好排了课。她带了更多的粽子,与我们一同分享。在那个枯燥的夏日,她与我们一同品粽子聊天,想必那时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温暖,那种温暖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那时正值强化复习阶段,她建议我们暑假期间申请住校学习。辅导班的课程延续至整个暑假,她也将陪伴我们整个暑期。
她说:“一个人的成功不能不付出代价。对考研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坚持。坚持并付出更多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就不会被浪费。付出和回报终归是成正比的,有付出必然会有回报,时间就是答案。”
从她说了这段话过后,我的世界彻底混乱了起来。
有时,内心的混乱来得猝不及防。或许从参加考研辅导班时起,我便对自己与他人的差距有了更“严重”的认识,正也因此有了更“惨痛”的落差感。
因为自卑,我便在复习过程中过度用力。这样的状况延续至暑期留校期间,似是不可避免。我终日无法入睡又不时地胡思乱想,本是深感疲惫,加之焦躁、抑郁的症状再次显现,学习便也成了一种自我摧毁。
悲伤在光照不及的角落里隐藏,在夜幕降临时吹响全面反攻的号角,引得我时常哭出声来,又无从自我安慰。
雨是从凌晨两点开始下的,直到中午时分才停。这一日考研班停了课,班长并没有告知原因。我没心思去图书馆,也没心思吃饭,不饿,但无力感和疼痛程度相当。
空气中尽是凉爽的气息。网球场上还存着部分薄薄的水摊,但不远处已有住校的学生开始了对练。一拍来回,那些脚步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逐渐刺耳,震起水滩的层层波纹,但并不让人觉得这片空气被带得躁动,反倒让人觉得这球场更加空旷。
我背着书包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些练球的陌生人,他们欢脱又热切,而我则静静地流起泪。从这个位置向左上角望去,便可以看到她办公室的窗子,但我并没这样做。
不知坐了多久,当长椅的受力发生改变时,我察觉有人已坐到我身边。我仍在不明缘由地流泪,没侧头去看,也无暇顾及此刻坐在身边的人是谁。
但我闻到了她的气味,是她。
我有些惊讶,却已无力再看向她。
或许这偶遇并不令我和她意外。她或许是在办公室的窗口处看我在网球场待着,便下来看我的。
或许她已发现了我的异常,我想。
“这么巧啊,你也在这儿”,我想着她或许会说类似这样的话,或是“你怎么了”一类关切的话。但她什么都没说。
我们都看向前方,我眼神空洞,似是找不到对焦之物。而她则专注地看着不远处打球的学生们。
“年轻可真的是好。”她自言自语道。
她全神贯注盯着不远处。
“那球发的可真是好。”过了好长时间,她又说。
她用手轻轻抚上我的背,像是安慰又像是引我去看那不远处正发球的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说,“那时这学校还没这网球场,周围是一片荒地,打网球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
“那时我们跳舞,去江边散步,要么就去操场跑步……除了这些事儿,好像没什么其他活动了。那时生活可真单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年轻那时……内心特别充实,不像现在,总是有做不完的事,忙不完的工作,玩儿的东西越来越多,但整个人却越来越空虚。”她说。
我不说话,她便不时地想起什么便讲些什么。她讲她的话,我流我的泪。我二人在这张长椅上像是错开了时空。直到她讲起她自己上学时的一些事,我的眼泪才渐渐停了下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喜欢一个人待着”,她转头看我,笑了笑,“那时也总是觉得迷茫,关于学习、关于未来……不知道去哪儿,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这样的问题好像都被放大了,但总觉得不能过分地想,越是这样,就难找到解决办法,反倒让自己更痛苦。”
“心静不下来的时候,我就听古典乐,那时候……喜欢听福雷的曲子,尤其是《梦后》那曲子,到现在都是我的最爱。”
“考研的那段时间,我总是想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哪怕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总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人。好像没谁能理解自己似的……那时我不知道人是有自虐倾向的,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回忆起痛苦的事。痛苦之后,再回忆那种痛苦,反刍那种痛苦,然后对这种自我伤害就渐渐上了瘾。后来我才明白,在悲伤的时候要努力感受悲伤本身,但悲伤过后就不应再去回味那些悲伤了,因为悲伤一会儿就会过去,但回味会让悲伤延长……”
她抬头看向天空,若有所思的样子引得我微微转头瞥了她一眼。
随即她“噗哧”一声笑了,“那时候,还有好多人暗恋我呢”,她说,“那时候男生都很羞涩,但我大都知道。现在想想为什么没和那些人交朋友呢,后来大家各奔东西,就再没了联系,也挺让人遗憾的。不过每个时期都有每个时期独特的美好,也许正是因为有了遗憾,才有了那些时期的特殊意义吧!”
“岁数大了才发现,原来人是要一直试着与孤独和解的啊……人一旦被那种莫名奇妙的孤独包围住,就要做好独自应对的准备。憋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会出毛病的,但话说回来,有些苦闷还得自己去排解啊!”
“我对生活失望的时候,就总认为……人的终极是孤独。社交这种事儿也不过是让人们在相处的时候变得有趣些。我们同别人相处,在他人身上找自己的影子,然后互相认同。”她转头看向我,话语声变得认真起来。
然而她的认真只在一瞬间,随即便又成了故作轻松的闲态。她的目光放长击远,又在云处随风徐徐。“除了读书和社交,人们或许没有其他自我治愈的好方法了。学习了一些东西,然后分享出来,这或许就是当老师的快乐吧。”
“人还是要学会独处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有时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儿一样。”话音刚落,她便起身。
走时,她不忘叮嘱我,别把这些话告诉其他人,尤其是考研班的同学,她怕别人觉得她幼稚。
“总觉得你和我教过的其他孩子都不一样。但还是挺讨我喜欢的。”她笑道。
她走时,我抬起头盯看她离去的身影好久。
远处的云被霞光染红,浸透了满脸羞赧的我……
她离开后,我拿出手机听了福雷的《梦后》,满脑子充斥着有她的午后场景。在那让人浮想联翩的音乐声中,我的思绪变得愈发混乱。随着场上的击球声而起伏震荡,其中掺杂着她说话的声音,又浮现出她微笑的模样……
她粉唇皓齿间解放出的一段过去,随我的臆想又被无限放大。我有些愠怒,想必自身的脆弱已暴露无遗,而她也似是觉得我早已变得不可理喻了吧。
但,令我感激的是,她说话时虽总是一副平静又轻松的样子,话中却总是有着激烈又温热的力量,时时震荡我心……
网球场上,对练的同学席地而坐,他们在竞赛结束后便开始了闲聊。太阳落山前,他们各自离去。场上只剩下我自己。耳机里反复循环播放着《梦后》这首曲子……我的眼泪又一次落下,直到双眼枯竭,才微微傻笑出来。
我已不愿在这空无一人的网球场上再待下去,想到回宿舍,但宿舍又太热,想到去教室,教室又十分冷清。我不想见其他人,除了她。我要去她的办公室待一会儿,想和她聊上一会儿。毕竟这个下午一直是她在说话,我总觉得该回应些什么。
她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但她不在。当晚整个学院都没有老师在。空旷、寂静、幽暗又如迷宫一样的理学院,让我十分陌生。我进到她的办公室,有些胆战心惊。未能提前招呼的拜访无过于非法闯入,想想也实在有些冒失。她办公室的灯光很亮,多少让我有些踏实。我便等着,以为她会回来。
但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我在她办公桌上看了会书,等不到她,焦躁便又涌上心头。想见到她,没见到她,又想让她知道我等了她,这样一来,想自我规劝离开,却怎样也不愿走了。
我对着她的皮椅而坐,看了会儿书,也忘了是几点,只记得自己看书到很晚。看得累了,等不到她回来。我本该离去,却又盯着书柜中她的女儿的照片,看了好一阵。真是无可救药,我暗自痛骂,猛地瘫到一旁的长条沙发上……
办公室内凉爽又温和的空气让人逐渐松弛下来,我终于安稳的睡了,这一觉实在安稳。我睡昏了过去,梦中浮想联翩,尽是和她女儿的朝夕。那场景让我在在梦中都觉得羞愧且猥琐。
怎么会这样想呢,明明对她如此敬爱,却又在梦中出现了有些不堪的画面。
明明自责,却又不想醒来。
她抚摸着我的脸,在梦中,在早晨,我睁开眼,略有清醒地知到自己又回了现实,也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她办公室睡了一夜。
她和我说话,问我缘由,我不知该作何解释,也只是草草的说,昨晚来她办公室想找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她自顾自抱怨昨晚临时有些事情,急匆匆便走了,忘了关灯。
我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时我脸上的纠结和慌张要明显比她脸上的错愕更显荒唐。
她看着办公桌上我那几本书和演算草纸,若有所思……但随即笑了,这一笑也让我放松下来。随后我便仓皇逃离,临走前她表示理解,也夸我努力,走时她还叫我别忘了回寝室洗漱后再去上课,叮嘱我记得吃早饭。
那一日,她的课上,我十分清醒,但全然没听进她讲的内容。我明白我是恍惚的,满脑子都是清晨她抚摸着我的脸让我快快醒来的温柔样子。
我知道,和她交谈时,我总能在对话中拆出鲜明的情感,这情感促使我觉醒,又带给我无名的痛苦。显然我陶醉于她的魅力与姣好之中,但我也深知,对她的爱慕似是越界了师生本应保有的部分。一旦变得过分起来,那便是畸形的爱慕。
我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我会对她产生不可名状的依赖。正因心有缺失才会如此,这种依赖应得到控制,而她作为干部的威严和无形中给到我的距离感恰到好处的让我恢复了神智和冷静。而我们也只是朋友,最多便只能上升到这种程度了,我想。
她从未再提过这些事,我也是。
我曾就读于“冰城”某高校的江北部,校区临江,风景秀丽。初在江畔度过的两个学年里,我是无知又寂寥的。那时我对待任何事物都显得信心不足,又未能找到人生的方向。为不长久地在这种无处安放的压抑中自我消亡,我在大三下半学期参报了校部理学院的考研数学辅导班。
那时校内许多优秀教师因待遇不高而在各地走穴授课,留不住人才多成了二流院校的顽疾。院办辅导班并未被教育部门明令禁止,加之经费捉襟见肘,各学院便纷纷开展第二学位进修或是培训等“开源”。
理学院同样面临经费不足的困境,听闻开办考研辅导班实属无奈之举。但对校部学生来说,可是占尽了便宜。学费不多,隔天上课,授课时间长,只要老师们有时间,便可随时答疑。如此看来,性价比倒是远高于其他民办考研培训机构。
初遇她时,我正在理学院走廊里念念有词的反复疾走。那时我正在找理学院的教务处,准备报名考研班。进到这幽闭、冷寂又如迷宫般奇怪的理学院楼后,一直处在无处安放的焦虑挟着走廊深处的冷暗瞬间包围了我。狭长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深处的黑暗裹挟着冷气缓缓扑面……
我迷了路,连同我的人生也如此,我想。
而想到此时,一个堂堂男子汉竟急得要哭出来。
“这孩子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好像是精神有点问题。”一个男老师鄙夷地看着我,将进不进地杵在办公室的门框边上,不知在同谁说着话。
听到他这样讲,我猛地被那话冻在原地。看来病症已经不知不觉显现出来,只不过我并未及时发觉。我这番异样中的异样,反倒是他吓了一跳,那老师见我直愣愣地看他,便也被冻在原地了。
尴尬从脚心直通天灵盖,但我好似做不出什么表情来。那老师倒是笑笑,看上去尴尬极了。
随后,她便从那间教研室中走出,而那男老师看了她一眼,便走了进去。
她看向我,又走到我身前,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同学。”
这走廊异常的冷,一股暖流袭来,弄得我心里七荤八素,额头冒出汗来,但还是觉得冷。
我还愣在原地。
她一袭披肩的长发,走起路来轻飘飘地,声音空灵,但听起来却让人异常得心里踏实。我有些不敢去看她,因为她很美,美得令人窒息。
我没说话。我浑身发冷,有些不自主地发抖。
她瞥眼看到我手中的报名单,问道:“你是来报考研班的么?”
这话倒是让我沉静了些许。
我点点头。
她莞尔一笑,“今天好多学生来报名,都找不到路呢。跟我走吧!”
她带我去教务处,随后又领我去财务处缴费。
送我出学院时,她一路无言,似是不时地观察我,但又想努力保持亲切的样子。
不知为何,走在她身边时,我紧张极了。
向她表示感谢并道别后,我在理学院旁的网球场坐了好久,身子被太阳晒得暖些了,才缓缓舒展起身子离开……
开班动员大会召开时,我再次遇见了她。那时,她挎一件棕黑色皮制大衣,拎黑色挎包入场。她白皙的皮肤如玉温润,与紫红色的头发和深棕色的墨镜有着十分明显的对比色差,浑身上下看上去都十分夺目。在这之前,初遇她时,我对她有着典雅、知性的印象,而这一次当她走近,我才觉得她周身都散发一种另类的酷样。
会议厅的气氛瞬间严肃起来。直到她放下大衣和挎包,笑着看我们时,大部分人才稍微放松了些许……我想对其微笑却又怯于过分张扬嘴角。她看到了我,但她看向我的眼神和看向他人的眼神相同,这让我有些失望。或许她并不记得我。
她开口时,我才回过神来。
她是最后到达会议厅的人,因上一个会“拖堂”而迟到。她说她很抱歉,随即从包中取出纸笔,开始为我们介绍课程计划、课时、教师队伍及各教师授课特点,与我们交流并记下我们的问题和诉求。
她便是理学院的院长,同担任首届考研数学辅导班的主讲人。辅导班主讲老师一共有三位,分别是她、副院长和数学系主任。授课内容分三部分,为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和数理统计。她主讲高等数学中的多元函数微积分与概率论和数理统计。
“我一直对学院的其他老师讲,教育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回归到教育本身。所以我们听听你们的意见,配合下你们的复习进度和时间。”她在讲话中强调,此次理学院开班的目的之一也正是提升本校的考研升学率,但她不主张模仿民营考研机构的集中授课制,也反对灌输式的教学。
因长期熬夜的习惯,多数学生都觉得晚上授课的效率会更高。她便将授课时间定在晚上六点至九点,隔天上课。有学生问她,其他两位主讲老师是否也会同意这样的授课安排。她说她会和其他两位老师商量,让老师们尽量克服。
她身上有着足以吸引我的能量场,那时我想。
授课期间,我总想和她聊天。有时我会攒着一些不会的题目找她去问。
第一次去她的办公室请教问题,是在辅导班暑期课程的尾声。那是暑假的第三周,我刚做完一本共有782道题的练习题集。与端午时来她办公室领粽子相比,这次我的心情是激动又紧张。
她给我搬来椅子,推来半人高的立式空调扇,让我坐在她旁边。她细心调整了空调扇的风向,暖心的凉意环绕四周时,我呆呆坐在椅子上欣赏着她优雅的模样,看她操控空调扇的动作,却忘了礼貌地说声“谢谢”,也害羞地不敢动身去帮她……
我将整本习题集全部抄了下来,做了无数标记。
“这都是你做的?” 她对此有些惊叹。
我点点头。
我每天都会抄上二十道题做练习,然后再对照答案解析写下解题步骤。用尽了一整包A4纸写算。这样的方式填补生活中的部分空白,但好似并没让内心的混乱被演算消掉。而之所以这样去做,原因在于我对数学的信心太少。
她知道我的顾虑,在和我聊天时也笑着安慰我,都不要紧的,这样努力,时机一到,便能成功。
鼓励是支持人们前行动力的源泉之一,也是动力的燃料。一路消耗,一路补充,我们才会在前行的道路上慢慢认识自己,目标也会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一次去到她的办公室,恰逢有人公事拜访。她未要我回避,我便暂时去到她书柜旁的沙发上休息。
我看她邀那人坐在方才我坐的位子并与之并排谈话,才认识了另一个她。一个领导,亲切而有气场。那气场会让人变得严肃和专注,但并未有过分的压力。
光影交错的炎炎夏日,她谈笑风生间不经意流露的魅力被书柜玻璃上光怪陆离的颜色记录。我在那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才觉得自己正有资格对她心生敬畏。
那时我发现,她对我而言是个遥远的存在。即便坐在她身旁,我也觉得她身上的耀眼光芒遥不可及。即便讲台下的我曾离她那么近,就像现在这样。
那人走后,我和她聊起书柜中她女儿的照片。她女儿大我一岁,在日本做交换生,也正备考研究生。
“这丫头从小就有个性,我一直说性格像她爸,但别人都说性格像我。”
她捂嘴一笑。
“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被请了家长,原因是和班主任吵架,给班主任气得罢课了。一开始她爸说去见老师,后来我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毕竟我也是当老师的,沟通起来方便些,她爸是刑警……”
“那天我开完会就急匆匆赶过去,但还是迟到了。孩子的老师有些不耐烦,情绪也比较激动,说我的孩子有性格缺陷。我先跟老师道歉,一是因为迟到,二是因为我对孩子的教育也有疏忽。老师说起孩子的缺点时,我没打断,一直听也一边反省……”
“老师气冲冲讲完以后,我也笑了,也是好为人师的想和这个年轻老师好好聊聊。在孩子的老师眼里,学生是绝不允许和老师顶嘴的。也就是因为上课时孩子和老师顶嘴,才会引起老师这么大反应。”
“孩子讲起那件事时,告诉我是老师对她人格侮辱在先,骂她没教养。事实上我很清楚事情原委,但老师总觉得所有错都在孩子和家长,把自己当成了个局外人。我告诉老师,我也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这么多年我教育学生,学生也在教育着我。作为教师,育人的责任在先,而做好育人工作,就首先要在课堂上控制情绪,这样才能和孩子更好的沟通。即便有了矛盾,我们当老师的也要先从自身出发,看自己身上是否出了某些问题,根源在哪儿,先思考自己的过错……”
“孩子在课堂上踊跃发言,我们可以通过他们的观点反观自己讲课过程中是否遗漏了什么,我们不该反对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应该因为讨论得激烈了而去批评他们没教养。我觉得老师与学生是平等的,即便师道有尊卑,我们也不应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话说回来,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和敬爱是维持良好关系的必要条件。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老师并不永远是正确的,有时我们要放平心态去看待学生的问题。”
“我对孩子的老师说完这些,孩子的老师好像也并不十分理解。反倒是向我告状,说孩子很骄傲,似乎觉得自己家庭条件不错,父母都是领导,自己就可以无法无天。”
“我对孩子的老师讲,傲是一种气节,但骄傲有时确实是性格缺陷。我很高兴孩子能为自己骄傲,她也是我的骄傲,这是一种认可。这个问题我觉得老师可以去调查同学对她的评价。如果班级里大部分人都说她很难相处,说她个性骄傲,那可能她以后确实需要改正。我是教数学的,我更注重数据和概率,有时在确保调查过程相对客观后,才能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
“孩子天生有高傲的气质,这点像我”,她笑道,“但孩子说老师在课堂上要她滚回家去,扬言要开除她。不知是气过头要吓唬她一下,还是真的有这权限。我身为一个学院的院长,我要开除一个学生都要向学生处打报告,我从没见过哪个老师有这么大的权限。老师没少挖苦、讽刺我,‘你们家条件好,完全可以让她转去个更好的学校,我水平不够,也管不住她,教不了她!’那时老师是这样说的。”
“那时我告诉孩子的老师。我自认为没有谁比我更爱我的孩子,没有谁比我更关心她。我是老师,我知道自己被托付的责任。家长把孩子托付给我们,意味着他们相信我们能够教好孩子而不是开除孩子。干了这么多年教育,我发现有时教师的缺点会比学生更多。有时,我也深感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我肩负起学校的责任,就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但我的孩子很独立、很要强,也很优秀,她让我很省心。说实话如果孩子真的被学校开除的话,我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也有这个条件让她就读更好的学校,但就目前而言我不会这么做,我会更尊重她的选择。”
“换言之,我觉得不是老师选择了学生,而是学生选择了老师。我经常这样想,孩子选择了我,我就要不顾一切的对他们负责任。我说了这些后,孩子的老师也终于承认自己有不足的地方。我也明确告诉老师,我会开导孩子,让孩子和老师道歉,但我也希望老师对她也能有一个正面的引导。”
“那老师后来怎么说?”我问她。
“那老师说,她会先道歉的。”她笑着说。
我也对她微笑,随即转头看向她女儿的照片,她们的笑容出奇的一致,被映刻在夏日的阳光里……
九月中旬,松花江汛期悄至。那一年的汛期异常漫长,恰逢渤海湾有台风登陆,部分内陆地区也被波及。
受台风影响首日,我第一次有了对自然的原始恐惧。那时大雨倾盆,狂风不止,整片天空被乌云笼罩,似如黑夜。街道被大片水滩淹没,道旁的松树被连根拔起,而路灯的惨状与松树一比,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晚时,大风渐歇,但雨水依旧,学校恢复了通电。我犹豫是否要去辅导班上课,但好似行动已早于犹豫。我是第一个到达教室的,随后是班长,他问我是否只有我一人来了,我点头。随后他告诉我,晚课取消。
这次课并非由她主讲。我冒雨走回寝室时,一路随想,若这次课是她主讲,她恐怕会按时赴约的。即便她会来,也会放弃这次课程,因其他人并没来,她不会只讲给我和班长听。
这场暴风雨并不让人十分失望,夜晚也不会全然让人落寞。我仍能看见路灯照亮前路,伴我涉水前行。
台风过境后第二日,全省报出了八亿元的预损。一个可怕的灾害损失预估,好在期间没有传来人员伤亡的消息。江北部校区东侧的景观园已被淹没,国堤上堆起了沙袋,汹涌异常的江水距离国堤警戒线仅不到五步的距离……江心岛全然不见踪影,只有零星的树木在江中随波摇曳,如浮萍一般。
台风过境第三日,辅导班复课。那晚的雨不是很大,降水量更接近于汛期的正常水平。那晚的课由她主讲,但辅导班出勤率减半,她很失望。见到我们时,她仍面带笑容,如往日般。她问我,是不是学生不爱听她讲课了,我摇头。
他们放弃了一段能与她共度的美好时光,我想。
“能冒雨来听课的人将来在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都不会轻言放弃的,对吧?!你们一定都能够考上!”她说。
窗外乌云密布,空气阴郁得厉害,但她却仍如往日般开心。
“你们来听我的课,对你们自己、对我,都是最大的鼓励。”她笑道。
那时,我觉得她是自带光茫的。在她的世界里,讲台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舞台。在那样一个高于地面的角落,她总是可以聆听到无数生灵踮脚跳跃的声音。对一个教师而言,粉笔在黑板上舞动的瞬间是她生命中最伟大的奇迹。
傍晚我与她持伞在理学院旁的石板路上同行,这条路已承载了不知多少人的梦想,不知印证了多少人的艰辛……地面上的坑洼并未影响我们欢快的脚步,伴行一路,我与她聊了她平时喜爱的运动。她说现在年轻老师都不太注重体育锻炼,也都太喜欢熬夜了,连同学生也是。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学会保本,然后再去想盈利。学校在举行网球比赛的时候,主力战将都是我们这些老年队员,年轻人的体力似乎真不如我们,我觉得很大的原因就是熬夜。”
“所以老师很少熬夜的吧?”问出这话的瞬间,我想起自己已失眠多时。
“很少。因为喜欢早起。平常5点就醒,很多事都是从早上开始做的。”她说。
“你平时喜欢熬夜么?”她问我。
“不喜欢”,我摇头,“但总是睡不着。”我尴尬笑笑。
“是因为有心事?”她转头看我,又看了看脚下的路。
“可能是吧。”我明显犹豫了下,“有时脑袋里总是有些不一样的声音……总是胡思乱想,总是睡不着。”我说。
我们并肩路过路旁形态各异的松树,一路上我不时东张西望,那些树都被厚厚的松针压弯了枝,但都向上生长着。
雨水滴落在松树枝头,又穿过松针,发出簌簌的响声,“啪嗒”摔在地上。
“我考博的时候,好像也和你现在一样呢。”她看着路旁的松林,说道。
她说,她硕士毕业后便来到学校工作。上班、带孩子、备考博士,那时她忙得不可开交。
“那时学校的新校区刚建起不久,江桥还没有架起来。平时上班要坐很久的船。冬天的时候没有船坐,就要坐公交车绕一大圈才能到学校……接的那时候车特别慢,雪也特别大。每天早上起来,我要给家人做饭,照顾老人洗漱,然后丈夫送孩子上学,我去上班。公交车上人特别多,我就常常躲在车最后面的角落里背英语单词,旁边的人听我嘴里念念有词,总会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就像是看精神病人一样……”她扑哧一声笑了,或许是真的觉得那时的自己好笑吧。
“所以我看你们平时这样努力,总能想起来自己拼命学习的那些时候。”她说。
“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在当下拼劲全力啊,不要让未来的自己后悔。”她猛地停下,拍了拍我肩膀。
我想象她当初在公交车上的场景,一直游离在她的话间。直到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醒神,发现我已陪她穿过松树林,走到了理学院的门口。
看样子,是该道别了。我想。
“人的内心有时就像这雨,总是阴郁不断,但云层上空肯定是艳阳高照的,你也应该努力让自己快乐起来,哪怕心里有下雨的时候,也要努力的让阳光招进来啊!”她与我面对面,这让我低头不敢去直面她。
“如果还是失眠的话,白天就多运动吧,这样晚上自然就睡得好。我最近常去体育馆打球,排球、羽毛球……你如果心情不好或者还是睡不着的话,可以来体育馆找我。”她这样对我说,让我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但只是一瞬间。
然而后来我从未去体育馆找过她。我倒是很想去和她一起打球,但不知为何,却总是难动身。
“你说这场雨会下多长时间?”她见我不说话,便笑着看天问我。
我摇摇头。
“真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她满怀期待的说道。
她双手合十,祈祷着:“雷神啊,祈求你明天不要再下雨了,让雨今晚就停了吧。”
雨水划破空气下落,带起一阵微微的轰鸣,被吸收在雷声里,打在树叶上,激起一片水滩的动静,在网球场围栏上停留,公园的长椅上,此刻这些声音竟无比清晰,这声音一直都如此清晰,只不过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注意。
与她分别后,我的心情便也被那雨水淋湿。乌云包围了阳光,逐渐吞噬掉一些欢快的心情,让我沉静又失落。她离开我身边时,我才明白,我对她的仰慕是痛苦的,但不得不说又时刻令我心之神往——那是一种近似于恋爱的感情,却被时空所带来的现实感触击碎,这感情让人感动又让人想哭。
心有爱慕时,她的每句话似乎都闪耀着异样的光彩。那些平常话我尽数不再记得,但我知道那些话都尽数融进生活的理性中,让我更加坚定的,朝着目标前行。
翌日,台风全面过境,晴天来临。
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再见她时,她气色格外的好,彩虹都似乎都耀不过她脸上的神采奕奕。她说天气好心情就更要好,天气不好心情也要好。“理学院房檐下的燕窝里传出了小燕子的叫声,之前我还担心燕子能不能挺过这场雨。后来发现小燕子们在暴风骤雨中降生了!”
她说:“你们也要像它们一样,勇敢、努力的生活下去。万物都是生命的奇迹啊……”
我在等奇迹发生,在期待中争取,又在行进途中已然察觉这路途不顺与时间漫长。在其到来之前,恐怕我也需要一场暴风雨。
第一次考研的那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考试结束后,我便逃去了胶州湾的海边。那时我直到,此次考试失利已成定局。公布成绩那天,我心中五味杂陈。数学考了30分,这是我最难以启齿的事。他人问起时,我便说起谎来,甚至自己都信了这谎言。
不应为失败找任何借口。现实教会了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也照不进自己的曾经。
我同样对她说了谎……
我向她解释自己的无能为力。她聆听又安慰我,为我不甘,为我深觉可惜。当她问我往后的规划,我说要再考一次,仅此而已。她见我十分坚定,便邀我再回到辅导班。
毕业典礼时,她作为教师代表上台讲话。我默默流泪,却不知缘由。典礼结束时,我主动走到她身边,与她合了影。那照片后来被我摆在我的书柜中。
盛夏已至,校园格外清幽。蝉鸣、鸟叫、树动、花开,一切声音都如此清脆。我听着那些声音,开始变得多愁善感,也开始留恋校园生活,即便那时我并未离开学校。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与她同住一个小区。她女儿已回国,我常见她提着环保袋去买菜,想想可真是羡慕。后来她去了日本,开学后又为考研班的学生们带回了美味的点心。与我见面时,她分享了在海外的见闻,嘱咐我有机会一定要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又是一年。
第二次考研时,我在考场崩溃了。数学卷上的所有题目,看上去都有些熟悉,但我实在紧张,手心不停出汗,眼睛充血,心脏剧烈跳动,全身颤抖……仿佛下一秒便会失去理智喊叫出来。距考试结束还有最后五分钟时,我抓着头发,试图强行冷静,但还是没有解出那道用矩阵初等运算就能简单求解的齐次线性方程组题目,那一题我已算了五遍。
我想起她平日讲课时的画面,深感无地自容……
漫长的冬天,漫长的新年。我将一切杂物暂存在房东处,孤零零地踏上开往草原深处的列车。作为一个缺乏归属感的人,我再一次体会了挫败。这种感觉着实难受,但我想,若习惯了失败,便可能离成功不远了。
第二次考研的结果并不令我意外,其他的科目均已通过录取分数线,唯独数学未能过线,考了64分。这一次我没对她说谎,也似乎再无法对她说谎了。我澄清了之前的谎言,在夜的角落反省过错。
那年我23岁,大概是其他人临近硕士毕业的年龄。我强迫自己不去承认这一事无成的现状,装作不在乎。在接下来的时间放空自己,并在新年过后修改了自己的小说,第二次投给了同一家出版社,被退稿。
也许生活本该因此黯淡下去,好在我并未在黯淡中发霉。清醒的人用明媚的眼睛看前方的路。有梦的人会发烫,血液也会不时沸腾。我深知自己让无数人失望,也决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问过往。即便对未来忧心忡忡,也绝不放弃对自我的挖掘。
这般鼓励自己时,我想起一位同学曾问我的那些问题。为什么要去考研?为什么要去报名本校的考研辅导班?
我也想起她曾安慰我的话。“没事的,老师相信你,不论过程多么艰难,不放弃心中的理想就是好样的,老师期待你的好消息,有志气!”
她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关键在于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今天的坚持是为了什么,过程就是试金石,坚持到底,就会笑到最后!
自上次分别后,我再见她,已是2年后。
再见她时,我正读研一。那日,我突然想念她,便坐了很久的车,去到她办公室。一次突然造访,没有预告也或是不礼貌地,一路上我总想着若是她不在,我大概会在她办公室一直等的。
她正在办公室,见我时,惊喜得轻跳了起来。她疾步向前,热情拥抱我,那种久违的温暖与踏实让我瞬间热泪盈眶。
她还是那样美,却美得憔悴。她消瘦了不少,虽身材仍凹凸有致,但明显被岁月削出了骨感。她皮肤一如从前白皙,不掩脸上岁月的痕迹,而更显韵味。
我们只简单聊了片刻。她要去开会,我不便过多打扰。记忆的结绳牵引出这两年人是物非的境遇。我得知她参加了副校长的竞职,却因学院开设考研数学辅导班而被抹上了职业生涯的污点。
有人诬告理学院私设“小金库”,省教育厅及学校纪委等部门联合对她进行了调查,最后判定学院未私设“小金库”,她却因此受到影响,没了竞职资格。
我知道,这件事对她的影响不大。但想必她也有自己的职业追求,在更高的舞台,她必会有更大的作为。听闻考研辅导班被叫停,她意志消沉了许久。后来的时间里,她每天晚上练习跳舞,也在新的爱好中找到了乐趣。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学生、爱教育。“做快乐的老师,快乐的做老师;做幸福的老师,幸福的做老师。”她一直笃定这信条,奉献着,哪怕这路艰辛坎坷,却一直努力感受着自我的愉悦,从学生的进步中收获幸福。
她说,她后来也有过自我质疑。她思考当初鼓励辅导班的孩子们坚持下去是否做得正确,反省当初的那些鼓励是否有些盲目。她知道,并不是所有孩子都适合考研这条路。考研过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她告诉我,她觉得考研只是人生的一个选择而已。
关于考研这个抉择,与人生中的其他抉择相同。人生本无回头路,但条条大路通罗马,正因人的选择不同,人才有了不同的人生。因此,我十分庆幸她曾激励并教诲我。而我最终坚持走了这条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永远对她心存感恩。
我告诉她,我还记得,辅导班下课时自己站在卫生间的镜前的场景。那镜中反射的世界里,有我,有窗外盛开的花儿,也有楼间嬉笑打闹的学生,在那无数错综交杂的光线里,镜中的世界透出无限的美妙与惊奇……
临别时,我和她告别。
我笑着对她说:“我还想再抱抱老师!”
她第二次拥抱了我,坚定地、有力地、紧紧地……
“我爱您,老师。”我在她耳边轻轻说。
“老师也爱你,爱你们所有人……我知道,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很特别。那时我找到你们所有人的班主任,去了解你们。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你好起来了,你实现了你的目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真为你高兴!请保重身心,请继续努力吧!”她双臂用力拥捧着我,笑着看了又看,点了点头。
短暂的人生旅途中,时间常见证人的坚持,却少有给人结果。我们常追着自己的影子,却逐渐忘了回首真实的自我。人世间所有的情感都寡淡些才好,正因如此,感情才弥足珍贵。
生命也如此。在平庸的生活里制造闪闪发光的日子,然后努力走向平凡,享受那些波澜起伏的成功与失败,不骄不躁、心平气和、不卑不亢,最终归于平淡的了此一生,便是生命的伟大之处……
我们周遭的一切正以一种多维状态存在着,事实也确如此。即便作为一个真诚的唯物论者,我也会不自觉地想为生活平添一丝神秘色彩。抛开时间不论,那镜中的一切正于一种永恒的镜像存在于我的脑海,连同与她相处的时刻也如此——像是我人生的第四维度。
珍贵而永恒的贯穿于这四维空间里的感知,便是“存在”的现实内涵。对情感的体会,特别是爱上一个人的那般知觉,即是这四维空间的几何意义。在那个世界里,似乎总会存在着另一个自己,也似乎那自己永恒存在着。
回忆的双眸定焦在镜像般的四维空间中,看着置身于曾经的我无所不用其极的于光阴中构建自己的人生几何,当明白自身以行动塑造了生活的立体感,让生命中的一切都有意义时,也不可避免有了些自我感动。
“马到感经途,功成最言师”。从她点亮我人生第四维度的那段时间里,我便深知自己心中有一份羞于言表的情感,在另一个世界孕育着永恒的火种,让世间万物燃烧下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