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集:巴劲(二)
一时的快乐让倪桂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那个人人都标榜自己道德品质高尚的年代,如果哪个女人让丈夫捉奸在床那是天大的事。
她所在的车间女工本来就嫉妒她的长相,得知她离婚的原因后,所有人都痛痛快快地出了一口长气,都义愤填膺地对她进行指责:
“别说是独身半年,就是一辈子守寡咱也干不出那事。”
“大白天的让男人给堵到屋里了,妈呀,磕碜死了。”
“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剃头匠都敢往家领,不要脸到家了。”
“还有脸活着,换个人早上吊了,拿盆水沁死得了。”
“要是我呀,身边没男人一辈子也不带想的。”
“诶,可真是的,为啥咱厂不开除她呀?跟她在一个组都稍色(读shao sai),脸皮可真够厚的了,还好意思吃馒头。”
“以后谁都别理她,像臭狗屎一样臭着她。”
……
在单位她就像是得了瘟疫病一样,除了分配工作,人人都躲着她。
倪桂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受不了这些作风正派人的冷言冷语,更不愿意每天面对这些讨厌她的人。想辞职不干吧?上哪儿挣钱去?总得吃饭活着吧?自离婚以后她好一点儿的衣服不敢穿,中午细粮也不敢带,头型更是不敢做了。她觉得到处都是鄙视她的眼睛。
张国民从工地回来总要去桂荣住的小房看儿子,每次临走儿子都抱着他的腿央求说:“爸爸,我可想你了,你别走了。”他瞟了一眼桂荣,知道儿子这话是她教的,他也真想住下,可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留下。一想到抓奸那个场景他就怒气填胸,不能因为儿子的一句动情话就忘了桂荣给自己带来的耻辱。
每次走出小屋他都会为身后儿子的哭声掉泪,自己对媳妇孩子那么好,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戴绿帽子呢?现在亲生儿子归了她,她要是再嫁人儿子怎么办?后爹能像我对待美佳那么好吗?想到这他不禁长叹一声:“唉,天义也是命苦的孩子。”
这年冬天,打了两年光棍的张国民又处上对象了,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姑娘名叫吕秀梅,是轻工局宣传科的干部。
吕秀梅婚姻不顺,虽然工作好,又有中专学历(当时中专学历不低),但因她体格偏瘦,长相一般,加上对政治条件有要求,所以对象一直没处成。
以往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首先提出的问题是:“这人家是什么成分?组织问题解决没有?”在父母的强力干预下,后来她不再这么问了。一晃三十二岁了,她真些着急了,家里人的催促加上单位同事们的议论让她下决心尽快将自己嫁出去。
那些年工人政治地位被抬得奇高,每个工厂大门前的宣传墙上都是红地白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你看,工人阶级不但要领导一切,而且还是必须。电台、报纸经常有学校、文化团体进驻工宣队的报道。就在这个当口,有人给她介绍了纯牌工人张国民。
介绍人跟她说:这人是离婚的不假,但责任不在他,是他老婆不正经,趁他下工地时在外面搞野男人。他身边没有孩子,法院判给他的女儿由奶奶抚养,女儿现在八岁,已经上小学了。他本人年龄、个头、身材、模样样样都拿得出手;家里是三代贫农,本人是党员纳新积极分子;有技术,是推土机司机;工资不底,施工期间有补贴,收工回来有休假;省直单位福利待遇好,冬夏服装,从帽子到鞋全发,还有房权。
至于口吃的毛病媒人一个字也没提,介绍对象可不都是这样?老母鸡能吹成金凤凰。
介绍人两头夸,这边跟张国民说秀梅姑娘人品如何如何好,作风如何如何正派,在单位哪个男人都不敢和她开过份的玩笑。“国民呐,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别说你每年下工地半年,你就是三年五年不回来她也做不出半点出格的事。”
能和没结过婚的大姑娘处朋友张国民很是兴奋,更何况人家还是中专生干部。他认为自己这是时来运转了,因此与吕秀梅见面时格外小心谨慎。不仅头脸拾掇得整齐,俩人在一起聊天时他说的每句话都控制在四个字以内,每句话都是想好了再慢慢说,磕巴的毛病竟没有被吕姑娘发现。
第一次压马路时吕秀梅问他:“你们今年在哪儿施工啊?”张国民说:“在同江,黑龙江边。”
“好哇,战斗在反修第一线,多有意义。”
“嗯,是第一线。”
“施工人员政治条件要求高吧?”
“那是啊,黑五类,犯错误的,不让去。”
“每年施工多长时间?”
“嗯,大半年吧。”
“生活条件艰苦不?”
“嗯,还可以,有食堂。星期天,有肉吃。”
……
年前相识,就这样处了几次。紧跟政治形势的吕秀梅觉得张国民这人还可以,个高,身体好,作风朴实,说话简短有力。不像小知识分子那样,喜欢说不着边际的风花雪月,或是温情脉脉的情话。工人阶级就是实在,不会来虚头巴脑那一套。
春节一过,张国民和吕秀梅登记结婚了。
俩人在一起生活不长时间便产生了隔膜。
什么事都怕比,一比差距就出来了。倪桂荣虽然长得漂亮但她对巴劲要求不高,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挑他的毛病,或者说是懒得挑。呂秀梅则不同,对什么事都较真儿。一开始还商量,过了一段时间就改成教训人的口气了。
吕秀梅心里也烦,工人阶级都这样么?除了日常生活她和巴劲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因为她发现丈夫什么都不懂。
新婚没过一个月她便发作道:“你也真是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反杜林论》你不懂也就算了,可是,怎么连无产阶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道理都不知道?”
巴劲不服,反驳说:“是啊,就是,就是不知道,知道了,又能咋地?”
秀梅没好气地说:“那你知道啥?我看你除了吃整天惦记的就是那点儿破事。”
令张国民不痛快的是吕秀梅经常嘲讽他的短处。
一天吃晚饭,张国民刚要动筷,秀梅说不能吃,打今天开始,吃饭前得先敬祝。说完硬是拉着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毛主席像前,右手举起毛主席语录,郑重其事地敬祝道:“敬祝毛主席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诶?我说你怎么不敬祝哇?”
“太长,太绕嘴,说不出来。”这个敬祝词对大巴劲来说是有些难度。
结婚后吕秀梅才发现丈夫有口吃的毛病,不能说字多的句子。她想一下说:“那就改简单一点的,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这好说吧?反正不敬祝不能吃饭!我们在单位是早请示晚汇报,要求在家三敬三祝,咱们一祝也不祝实在说不过去。”
张国民不愿意惹这个政治迷,就学她的样子晃动着语录本说:“毛主席,万岁,万万万万万万……”因为万万两个字是叠音,大巴劲没留神一下子掉进去绕不出来了,一连说了七八个万也没万到岁上。
吕秀梅火了:“行了行了,瞧你这费劲劲,怪不得人家管你叫大巴劲呢,到了关键时候是真巴劲呐,这家伙!万万万地,万起来没完了!”
好不容易闭上嘴,长吐了一口气后舌头总算是停止了痉挛。缓过劲来的张国民立刻抓住吕秀梅的口误一脸认真地说:“你啥意思?我万起来没完,你那意思是,万岁应该有完是呗?”
吕秀梅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个磕巴还挺会钻空子,谁敢说万岁有完?她急忙分辩道:“你别乱扣帽子啊,我那是说你磕巴。”
张国民揪住辫子不放,说:“我是有意多说了几个万,咋地?那是比你对毛主席忠,多几个万,多几个万你就听不顺耳了?是不是?”
吕秀梅气得脸都红了,她害怕邻居听见,也懒得跟这个磕巴无赖争吵。就没好气地说:“没人跟你讲歪理,我要吃饭了?”
巴劲得理不让人:“吃,吃,吃什么吃?不说清楚谁都别吃!”
“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
见老婆软了,巴劲反到来劲了:“让,让你们单位领导来,来评评理,谁,谁胡搅蛮缠?”
吕秀梅被巴劲逼得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什么工人阶级啊?怎么像是流氓?只好说:“你说得对,没毛病,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巴劲得意地说:“嗯,这,这还差不多。”
张国民跟媳妇故意耍无赖就是想发泄一下对她的不满。结婚后他发现秀梅对夫妻生活兴趣不大,有时甚至表现出厌烦。有一次她竟说夫妻生活是腐朽的地主阶级和贪图享乐的资产阶级喜欢做的事情,无产阶级应以革命为重,只惦记性生活是思想不健康的表现。她管性生活叫破事,每次她都说些不相干的话,弄得他也没了兴致。
巴劲婚前的向往婚后荡然无存,他甚至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受她的管挨她的训?干部多了啥了?懂得什么“费事八拉”(费尔巴哈)就高人一等了?
张国民去工地前吕秀梅一再叮嘱道:“你写信要是往我们单位寄的话一定要找个写字好的人给抄一遍,就你那一手蟑螂爬的字让我们同事看见了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得知张国民结婚的消息,倪桂荣哭了一宿,虽然婚前失身,但婚后的六年,自己最年轻最美好的时光不都是全奉献给你了吗?是,我是和别人偷情了,可你要不一走就是大半年我怎么会偷情?再说我也受到了严厉的惩罚,离婚这两年我和男人连话都没有说过,怎么就不能原谅我?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算来我们一千日都有了,亲生儿子还是我带着,怎么就这么绝情?
倪桂荣将儿子天义托付给一个寡妇邻居,在金星理发店快下班的时候去找江仁礼。她心里盘算:假如江仁礼真像他说的那样爱我,我就将儿子还给巴劲,换回姑娘后嫁给江仁礼。凭我现在的名声,除了江仁礼谁还能要我?
见她来找江仁礼,理发店里一个体形略胖的女理发师将她拉到休息室,女理发师没等她问便主动向她介绍起江仁礼来:“仁礼的情况你不知道吧?他家的成分是地主,他爸是反革命右派。他本来学习不错可是因为家庭原因考大学没有被录取,好工作单位也不要他,没办法只好来政审要求不严的理发店。这不,刚干出点成绩就出这事了,唉,两年前他就被单位开除了,现在干什么不知道。”
倪桂荣问:“仁礼家住在哪儿你知道吧?”
“嗯,知道,我去过他家。”
倪桂荣拿着女理发师给她写的地址找到了江仁礼。江仁礼说:“屋子小,家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出去走走吧。”
俩人走到松花江边时天已经大黑了,在大榆树下边的长椅上江仁礼告诉她说:“那天,你男人把我肋骨踢折了三根,养了仨月才好。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主要的是我吓出了毛病,以前我想你时下身会有反应。伤养好后发现下面没感觉了,一年后上医院检查,大夫说大脑下达想人指令的那根神经吓断了,神经断了是没办法接的,唉,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没有任何指望了。”
倪桂荣有些疑惑,用手伸进去试探,弄了好一会儿,那活儿始终绵软短小。她缩回手泪流满面地说:“仁礼,我把你害苦了。”
江仁礼说:“你用不着难过,我不怪你,活这么大没人爱过我,我也没爱过别人。你是我唯一真爱的女人,在我眼里你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我不后悔。唉,啥也别说了,一切都是命,要怪只能怪我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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