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

西风又起，沙尘接天。

黄泉无日月，终日阴暗昏沉，每每风沙起时，天地不分，浑浑噩噩连成一片。

奈何桥上的过客匆匆，有嚎啕大哭，有仰天长叹，有留连不甘，有凄惨悲切，人生种种，汇聚一桥。一碗孟婆汤饮尽，散尽身前名与事。

桥下八百里忘川河，笼在愁云惨雾里。鬼魂不能渡的河上却飘着一条小船，船舱里躺着一个胡子拉碴的落拓年轻人，嘴里叼着根草，翘着二郎腿看舱顶。

“又起风了，跟我和她初遇那天一模一样啊。”

“你当年遇的是妖风，这里起的只有阴风，丝毫不一样。”接茬的是个僧人，跟年轻人头对头躺着。

“我在回忆我的一见钟情，不要破坏气氛。”

“你那叫见色起意。”

“出家人不懂爱情，一边凉快去。”

“阿弥陀佛，爱情摆在面前你不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施主你是真的贱。”

“你是个僧人，不念经不修禅，说话做事一副流氓像，以后就叫你氓僧吧。”年轻人很多年习惯了被呲，也不辩驳，绕开了话茬。

毕竟僧人说的句句是实，那一年道法初成的时候，天地三界任来去，年轻人与他的女孩不期而遇。

那是人间四月，桃花春水一派温暖祥和，赏风景的年轻人正陶醉在春风里，猛然之间妖风大作，后面跟来一个紫衣的仙子。

年轻人看的眼直了，恰巧仙子不是妖风里裹着的大妖的对手，恰巧他是。所以他大手一挥，长剑破空如白虹，变成一条长绳把那妖捆成个粽子。

正当年轻人背着手昂着头走过去，准备拿腔拿调地搭个讪，仙子大步冲过来一个大鞠躬，一头撞在他胸口上，“谢高手出手相救，沅兮着急赶回复命，大恩大德，来日再谢。”

说罢急匆匆拎着抓来的妖腾空而去，留年轻人在风中凌乱，揉着胸口……

三天后他找到冥界的时候，紫衣的女子坐在高台上正对着底下的无常鬼差牛头马面吆五喝六。看见了他，蹭的跳下来，三两步蹦过来，一抱拳，眼睛弯起来就像月亮，“地藏首座弟子沅兮，谢公子前日出手相助。”

那一刻女孩眼中的光芒，如星辰照亮了昏暗的黄泉。

“别发呆了，买卖来了。”僧人伸手拍着年轻人脑门。年轻人回过神，船舱里比外面还要昏暗，看不清神情。他起身爬到船舱外，果然有个魂在河里挣扎，被河水冲着走。

年轻人抡起船上的破钓竿，钓鱼一样把河里那货钩了上来。忘川河里铜蛇铁狗撕咬一千年，被钓上来的魂魄浑身颤抖，在船头蜷缩着呻吟。

“一千年已过，你眼见当时爱人从头顶过了几十次，曾经执着的，还要再坚持吗？”忘川水中，他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太多次，有的情消意灭，安心轮回；有的看破放下，立地成佛；有的苦尽功成，再回人世。

那魂魄微微点头，年轻人笑，“不错啊，一千年苦痛磨不灭的意志。如此，我渡你过去，不过要交船费，交不起我就把你再踹下去。”

“你说吧，要什么都行，我熬了一千年，只想再看看她，过的好不好。”魂魄的声音微不可闻，却刺痛了年轻人的心。当年的变故，令他在忘川不知飘了多少年。

本来当年沅兮的出现，该令年轻人成为拥着神仙眷侣的逍遥散仙，但是他偏偏不肯。少年性傲，修道二十三年而得大成，自恃天才，立誓替天行道，锄强扶弱，平尽天下不平事。

却不知山外有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年，有冥神叛逃带了一滴忘川水出黄泉。几份鬼魂执念已使忘川猩红汹涌，何况人间诸般恶，非地狱可及。一滴水疯狂吞噬人间贪嗔痴怨，滋长成魔，号称“血海”，肆意张狂，屠戮众生。

但是当年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要力除血海以安人间，好死不死，还带着他的沅兮。那一战里，他只记得满天的血红和空气里的腥风。他和沅兮就像带宰的羔羊，他拼尽全力，却连保护他的女孩都做不到。

当地藏菩萨出手伏魔的时候，沅兮躺在他怀里，已经没有意识了。年轻人抬头求救，菩萨悲悯垂目，说忘川水中有执着者无数，你去渡人吧，功德圆满， 她自会醒来。

渡船靠岸，年轻人手里出现一朵莲花。他取了魂魄一分最美好深刻的爱，轻轻放在莲花里。当年地藏菩萨说，渡人三千，莲花现金光，沅兮就能醒来。

送这一个魂魄回归人间后，莲花猛地亮起，内有五色华蕴绽放。忘川三千渡，得人间深情无数，可医血海伤。

“功成行满，她已经醒了。”船舱里的僧人走出来，现菩萨像，中正平和，悲喜不露。地藏千像，随人心变。

“谢菩萨多年陪伴指点，弟子今日方知滚滚红尘，有一人倾心并肩以足矣。”

年轻人找到沅兮的时候，宛如当年，紫衣的女子坐在高台上正对着底下的无常鬼差牛头马面吆五喝六。见他来，突的跳下来，凑近端详他，“你是谁？我们，在哪见过么？”

刹那风起，恍如隔世。“没有，我与姑娘，宿未谋面。”

“不过从这一刻起，可以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