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屋子外面的坪院里,浅浅薄薄的覆上一层,每逢人过,便会留下几方鞋印,待一阵微风过,便消散的一干二净了。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听着雨点打在那颗半枯死的板栗树叶上,忘乎所以。
冬风冷冽,刮得耳廓生疼,犹自未觉,心中只是茫然,这好好的板栗树,怎就突然间枯死一半?
板栗树到底是谁亲手栽下的,已然无从考证,只记得从小到大,中秋以后,便有成堆的板栗吃,生熟不论,飘香靡靡。
那时,总会有一位老者,待清晨天明,便逶迤行至板栗树下,弯着腰,眯着那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动静。他从来不用木棍,只用脚尖,来回拨弄枯草枝叶,于其中寻找掉下来的板栗。而他所作所为,只等他孙子从县城归来,亲手捧上一捧,笑眯眯看着那小子一口接着一口。
我发现板栗树枯死一半是结婚前几天,那还是打扫二楼婚房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侧头,便看见那记忆中原本幽幽葱葱的枝叶,竟有大半只剩枯枝残叶。
手中扫帚落地,愣在当场好一阵,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爷爷已经去世四个年头了。
我俯在二楼,望下大叫我妈,指着板栗树问,这树怎么一半枯死一半活?
我妈说,枯活有命,何必强求。
说完,她便继续低头忙着手中活计,我则继续俯在护栏上,看着树上仅剩的几枝仍在努力结果的枝丫。绿色的刺球已然没有印象中的那般大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因为它确实变小了。
小时候够不着,总爱扔石子去砸,手法之准,即便是如今的我,也为之咂舌。只是这门手艺年久未用,早已不得真谛。不过如今却也方便拿许多,向前稍稍伸手,便能够到枝丫,顺手就可以把刺球摘下。
那时候担心刺球扎手,便连枝带丫的折断,如今却怎样都舍不得,只是伸手摸了摸那几颗小刺球,感受曾经那种扎手的痛楚后,便仍由它迎风乱颤了。
那时候扎了手,总会有老者骂骂咧咧赶来,扬言要砍了那树给他孙子出气。如今手指生疼,回身四顾,再也听不到那洪钟一般的叫骂了。
今日正满结婚一月之期,楼下时不时还会传来结婚当日的喜庆乐声,是二老在看当日录制的视频。
从拿到优盘那天起,迄今为止,我只看了个开头,便再没看下去。不是拍摄效果不好,而是我知道,即便是纵观全片,也不可能看到某位老者的身影。
那时他总盼着他最小的孙子快快长大,好成家立业,然后开枝散叶。
“哎……大妹嫁了,二妹也嫁了。”老人坐在堂屋外面的沙发上,看着二姐回门车队渐行渐远,低声呢喃。
他年过八十,世间起起伏伏、沉沉琭琭早已看的透彻,于我一生,不曾见过他大喜大悲,独独那次,见得他泪眼婆娑,像是无助的孩子般,坐在沙发上,遥遥向着车队方向伸了伸手,最后只得无奈放下。只是放下后,却又不知将双手放在哪里好。
我知道,那是他手足无措了。
“所以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着抱我的重孙啊。”
“嘿嘿,好。”老人笑了,看了眼自己最小的孙子,由衷笑出声。
如今我娶了妻,成了家,竟不知与谁相告。
大姐二姐来了,堂兄堂姐赶回来了,三姑四姑来了,二伯伯母来了,表哥来了,表叔表婶来了,就连行动不便的姑婆也来了,可我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却独独不见老人身影,是我漏下了哪个地方没找到么?
他不是最爱坐在堂屋门外的沙发上么?这样便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他的远游归来的子孙,然后问一句“吃饭了没?我给你煮饭去。”
可如今我就坐在沙发上,却为何没听到任何声音?
“我还没吃饭呢,你怎么就不在了?”
冷风又过,板栗树叶沙沙成响,我闭上眼倾听,似有一低声呢喃缓缓传来:“饿了吧?留了板栗给你,先垫一下。”
睁开眼睛时,细雨翩然入眼,润湿满目。
当初年少,总觉得人间百态,尝过方知个中滋味,于是且行且吟,不曾畏惧分离。如今才幡然明悟,之所以能行万里路,乃因心有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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