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野起身走进卫生间,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倒掉,然后洗干净擦干后又放在了茶几上。
林春盘腿坐在沙发上说,那还没满呢。
江野坐好,又点了一根烟,轻轻抬起眼皮看了林春一眼说,我是一个规范的人。
林春催他:赶紧的,你接着往下说。
江野深吸了一口烟,双臂交叉,双腿却是叉得很开,他向上空吐出烟后说:我老丈人把胃里所有的脏东西都吐出来后,又苦捱了几个小时,才咽气。林春问:都说人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吐得特别艰难,是这样吗?江野说不是,到了后来,他就是呼入的气多,吐出来的气少,直到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气,人就没有了脉搏,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感觉。
然后呢?林春问。然后?然后我丈母娘跟姐妹们就开始嚎哭,江野说,殡仪馆的人得了消息第一时间就过来了,他们要给我老丈人穿寿服,被我阻止了,因为我老丈人身体还有余温,尽管我不相信有鬼,但人刚死时灵魂也许真的会停留那么一小会儿,应该给死者这个时间,等身体完全凉透再穿寿服,也算是对死者的尊重。
林春脑海里完全是江野讲述的场面,她再次问他:你就不相信有鬼吗?江野说我不信,但就算真有鬼怎么了?真有鬼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鬼会害人啊!
江野说:那我就得问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得说得有理有据我才能服气,要是我真欠他的,不用他害,我自己也会还。他又说:我老丈人的丧事都是我一手操办的,我丈母娘和小舅子都是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好了,出殡后我丈母娘还不敢在家里睡觉,因为都说死人还要回家来看看,才能彻底离开,他们就特别害怕,可我就不懂他们怕什么。
林春问:你不怕?江野说:我不怕。
林春问:要是你老丈人的灵魂出现了你怎么办?江野说如果他从门外进来了,我见到了,那我就说“爸,你回来了?要不咱俩先喝点儿?”
林春笑得仰倒了身体,说:好吧,你赢了。江野越说越神勇:以前在乡下老宅子的时候都说冯家小屋闹鬼,我特意去一个人住了两晚,睡到半夜听到有女人在墙外小声说笑,我一出去她们就消失。睡了两晚之后全村人都说江野这狗日的胆子太大了,连女鬼都敢睡。
林春说,《聊斋》里就有个故事,一个书生先是爱上了个狐精,后来又爱上了一个女鬼。江野说,然后狐对书生说鬼不好,鬼又对书生说狐不好,最后这一狐一鬼还相处得挺好,对吧?林春说对。江野说,这个故事叫《莲香》。
这就是江野最吸引林春的地方,无论两个人漫谈胡扯到什么话题,江野总是能够用专业的角度不正经地诠释。林春说,哎呀江野君,要是这时你身边有一狐一鬼,又都美艳无比……江野被烟呛得咳嗽起来,说,那我可享福了。
但是都说跟鬼做爱特别伤身,林春问,你不怕?江野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说,这个我也没试过,我也想知道。林春说,不行,我舍不得,我是说如果我先死了,变成了鬼,我舍不得让你因为跟我做爱而伤了身体。
江野没说话。林春说,如果我的灵魂变成了鬼,那每次你跟其他女人做爱时,我就在旁边静静看着。江野哈哈大笑说,你太坏了!那我哪还做得下去。那就对了,林春嘟起嘴,把脸向左上角一抬说,我就要让你在跟别的女人做爱时硬不起来。江野起身抱起林春,向床边走去,把她放在床上后身体重重地压在了林春的身上,嘴唇覆上她的,温柔地亲吻她。
哎?林春看着天花板说,要不我不站在门口了,我的魂儿在天花板上飘着吧,我不说话,就在上面看着你们做爱,看你们颠鸾倒凤。江野又笑,那一起一伏的胸脯把林春的胸脯压得一紧一紧的,你太坏了林春!江野边说边把手伸进林春的底裙内,轻轻拽下底裤,又轻轻地用手向林春身体深处试探着。
林春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弱,却也越来越娇柔:然后我会轻轻对那女人说,对被你压在身下的女人说,江野君不喜欢女人叫床的声音太大,因为他害羞,怕别人听见,所以你呀要忍住,忍住,声音一定不能大……
2
林春是江野相处了四年的情人,他们的年龄差是十岁。
他们在一个本市的户外群相识,江野加了林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作,是骨子里都作的那种。
林春说,我知道啊。江野说,但是很真实。林春说,我知道。
他们的正式见面,是在一次户外活动中。那次的活动路线是徒步攀爬东天目山,抵达昭明寺后参与寺庙的劳动、早课、念佛与绕佛,然后再徒步由西瀑下山。
集合时林春背着登山包,走到江野面前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林春。江野一点儿都不意外,与她握手说:你好。
因为参加活动的人比较多,慢慢地大家都各自散落在爬山路线上的不同阶点了,但江野和林春始终没有远离过。爬山的过程中两个人并不多话,无非是艰难攀登,累了坐下喝水。江野心里还是十分感叹的,林春虽然人小瘦弱,能量却是非常惊人,汗流浃背,一句累的话也没说过。
歇息的时候江野说自己是一家户外用品店的老板,林春说,我是导游。江野说,怪不得。林春问怪不得什么?江野说,怪不得你这样作。
昭明寺并不是古刹,却有着最为殊胜的道场。徒步攀爬净化的是身体,而在寺庙的居住,净化的是心灵。身体极疲极苦的状态下,站在佛祖面前,香慢燃,烟缭绕,诵经声句句入耳,慈悲意阵阵生出。江野看到,林春眼里流出来了眼泪。
佛前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可言说抑或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如望向佛祖时,每个人眼光中的祈盼不同;正如闭目许愿时,每个人流下的眼泪的意义,都不同。
放下执着,浮躁,压抑,才可以观息内心,身心皆归于纯粹。只不过在江野这个饱经世事的男人看来,不远处佛前的这个叫林春的短发女孩,本身就已经十分纯粹了。
这次户外活动后,两个人就好上了。不拖泥带水,不打太极,也不用挑明。
林春那个六十多平米的家,是他们约会的固定场所。基本江野每次都会过夜,这也是让林春觉得江野还算真诚的地方,因为她从不要求——情人,就该有个情人的样子,不计较,不黏腻,不奢望,不强求。计较黏腻奢望强求的,那是二奶。林春也不吃醋,不想跟江野结婚。又吃醋又想上位的,那是小三。
情人,就是想念时他恰好来了,两人共赴一场欲仙欲死的欢好,当然,事后一定要搂着睡一觉。当然,也一定会说心里话,毫无压力,也毫无顾忌地说心里话。什么都能说。
江野没看错,这女人,果真纯粹。
3
林春有过短暂的婚姻史,认识三个月闪婚,结婚半年后闪离,对方是她一次带团时认识的,他们的离婚原因特别狗血。结婚没到一个月,前夫的前女友就找上门来,说自己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林春一算:我操,认识我之前两人还没分手呢?林春一个电话把前夫叫回家,前夫的解释是当时已经分手了,只不过捱不住前女友哀求,两人最后打了一次分手炮,结果没想到前女友太有心机,怀上了。
其实林春根本不在乎,因为她觉得这是两个人的事儿,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但让她受不了的是前夫对那女孩的态度,因为对她自己找上门十分不满,他竟然恼怒地对女人推推搡搡,甚至恨不得动手打她,林春说你干嘛呢?就算这样能解决问题,可她也怀着孕呢啊。前夫根本不听,在他动手之前,林春赶紧把女人带出了家门。
男人真他妈能装,林春说。家暴的男人一定不能要,有家暴倾向也不行,这是林春从小就下了决心的了,因为她爸对她妈就特别好,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丈夫应该有的姿态。于是林春利落地离了婚。
这些都是每次在两个人办完事儿之后陆续说的。每次见面,他们根本来不及说话,两具干涸的身体彼此向往渴求,非得淋漓尽致地做一场完美的爱,身心都回归了人间,才能心平静气地回归现实。
林春就喜欢江野的霸道,常常地,江野来了以后就会把她按在墙角,连衣服都不脱就长驱直入,事后林春就说你他妈就是个野兽,江野就说,确实太流氓了。林春说,但是我喜欢。
林春不太过问江野的婚姻,她不感兴趣。所有事情在林春看来都可以适用同一个标准:与她有关系的,和与她没关系的。不过相处时间久了,她多少也会了解一些,江野夫妇感情一直不错,性生活也不错,儿子已经上了大学。林春看过江野老婆的照片,挺好看的一个女人。
林春问江野有过几个女人,连嫖过的也算。江野说我没有过嫖娼史。林春不信。江野说性这个东西非常美好,但如果把它当成买卖,那就是发泄了。你要求真高,林春说,是不是还追求灵肉合一啊?江野说,那必须,比如跟你。
江野有过情人,还是相处了近一年才好上的,半年以后女方以回归家庭为由,就不来往了。断了?林春问。断了。江野说。你不挽留?林春问。如果她有自己的原因,就不用挽留。江野说。你喜欢她吗?林春问。说不上。江野说。她喜欢你吗?不知道。江野说。但最后一次见面她跟我告别后,哭了,然后发了信息给我,说如果我愿意娶她,她就愿意等。江野又说。
她喜欢你。林春叹了口气说。
江野揉着她那一头短发说,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林春仰头,捏着江野的下巴说:你太狡猾了,我们在一起快一年了,这件事儿你才慢慢说透。江野说,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江野会做饭,每次来都做,做完他收拾,洗好碗就坐在椅子上抽烟,林春就穿着大背心大短裤在床上一会滚一会爬:啊!有人伺侯的感觉真他妈美好啊!江野就半笑不笑地说,看你这家乱得这个样子,就知道你什么都不会干。她说我什么都会干,但我爸活着的时候我家就什么都是我爸干,后来我爸没了,我离家又早,就什么都自己干了。江野说:谁信啊。
两个人约会频率并不高,有时候林春带团出去常常十天半个月,尤其是在冬天,她带海南团,待到她根本不想回来,对于这点江野倒也不觉得奇怪: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越寒冷越向往温暖,相比于被冻得哆哆嗦嗦,谁都更图个轻松自在。
4
其实林春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认识江野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都说导游赚钱多,一趟带团回来就会捞不少购物点给的回扣,但其实不是,那些钱,是地陪赚的,她只能分到很少的一部分。
在做导游之前,林春在一所旅游学校教过一年书,后来考教师编没考上,就干脆到旅行社做了导游。所以她的收入,不多,但养活自己也足够了。后来微信公众号平台开始流行,林春念旅游专业时背景点介绍的功底就派上了用场,给有声公号录个二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的文章,就能赚个两三百,而且时间自由,心情好的时候多录也没关系,心情不好,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接活儿。
她住的房子,是从小住到大的,老式的楼房,六十几平,甚至连床都是一米五宽的。但每次江野来两个人睡觉时都是紧紧搂着,以致于林春总说这床上其实还能再睡一个女人。江野总说:我没意见。
但在江野面前,他就觉得她是个小女孩儿,毫无矫饰的,纯粹的,真实的小女孩儿。相处时间越久,江野越觉得林春的这个特质十分能够打动他。
江野是在两个人相处整整一年后,才知道林春有病的。
那是个冬天,林春接连带了两个海南团,整整走了二十天才回来。那晚上两个人喝了点酒,江野依然坐在椅子上抽烟,林春这次没坐在床上,而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林春不抽烟。
那次两个人聊起了林春的爸爸。林春说:我有季节性情感障碍。江野没说话,但眼神中传递出不解。就是一种病,而且是精神疾病。林春解释道,而且不止是季节性情感障碍,有时还会转化为双向情感障碍。江野稍微向前抻直一下脖子,这表明林春说的话他更不懂了。
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带海南团吗,林春说,我的这个季节情感障碍,就是在秋天和冬天抑郁症会反复发作,所以也叫“秋冬季抑郁症”,春天会好很多,但夏天就会有轻躁症。
抑郁症?江野问。不,不是彻底的抑郁症,所以我拒绝吃药,因为它只会在秋冬季发作,夏天呢,就会稍微兴奋那么一点点。江野不置可否,交叉起双臂,吐出口中的烟说:你看你老是这么开心,经常犯傻,抑毛郁。
林春非常镇定地笑着,伸出左臂,转过来,在左臂内侧,有几条隐约的疤。她说:这是我认识你之前自残时留下的疤。我不吃药,那么治疗这个病的方法,就是逃离冬天,增加光照,所以,我爱带海南团。因为这样可以让我的病有一定好转,说白了,就会让我情绪基本恢复正常。
江野没有特别仔细地看林春胳膊内侧的那些已经逐渐淡化的伤疤,他也没说话,只是又续上了一根烟,他知道,接下来,林春就会告诉他患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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