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五月，一个周一的早晨，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教室，满堂生辉！
我照例在教室里巡视，监督着学生的早读。
走过一个女孩子身旁时，我发现，她左手的手腕上，今天突然多出了一层层黑色的轻纱。透明的黑纱绕了她细细的手腕好几圈，在手腕上方，还细心地打了一个蝴蝶结，精致美丽、翩然欲飞。可是，我却由此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联想到，在前段日子召开的一次班主任会议上，有同事曾经提到过的学生自残的事。
于是，我心生疑窦，俯下身子轻轻地问：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一瞬间，女孩子的神色有些慌张，她点了点头。
我压低声音，接着问：“是自己弄的吗？”
女孩子立即使劲地摇头，她看向我的眼神里，似乎满含着哀求。我心中略略有些明白，就不再追问下去，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头，就走开了……
没有想到的是，等我上完第一节课，女孩的父母竟然就已经在我的办公室里等我了。他们俩当时的表情，简直气急败坏到了极点，爸爸满脸的绝望，严肃得可怕。妈妈则一见到我就开始掉眼泪，完全控制不住情绪。
我知道情况不妙，便先请他们坐下，给妈妈递上纸巾，让他们慢慢说。
夫妻俩的情绪依然愤怒而又激动，他们连珠炮地数落着女儿的不是，表达着他们的痛心和失望，一时间，我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安安静静地、仔仔细细地听着，因为，为人父母的辛苦不易，在那一刻，是极其需要释放和共情的。
然后，从他们语无伦次、却也毫不遮掩的话语中，我听出了很多我从前不知道的东西。既有女孩在家中的各种不良表现的真相，也有令我心惊的亲子关系的裂痕。原来，这个看起来阳光朴实、纯真善良的女孩子，竟然生活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家庭氛围中！送走女孩的父母，我的心，异常地沉重起来！
回想近两年来对这个女孩子的了解，她的文科成绩不错，理科却很困难，因此常常会抄袭数学和物理的作业。为此，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也常常对她进行思想教育，效果也是时好时坏。但从总体上，应该说，这个女孩子还是较为努力的，很要面子的，自尊心很强的。平时，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特别在意我对她的看法，也特别希望得到大家的肯定，而且，她跟同学的相处，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然而，在家里，她却与父母势同水火，根本无法沟通，加上爷爷奶奶对她溺爱放纵，以及手机、网络对青少年的影响和绑架，使得各种矛盾频繁发生，终于激化至她以自杀相逼的程度，父母气恨交加，束手无策，只能向老师求助。
这起事件，其实是当今社会的不少家庭的教育问题的缩影，原因既复杂又长久，对个体的家庭而言，到了初中阶段，其危害，就会被急速地放大，并迅速攀升到一个近于崩溃的临界的高点。
送走家长后的两三天之内，我并没有急着去找这个女孩子，而只是关注着她，偶尔装作无意地跟她说上几句闲话。但我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脑子里闪过许多的念头和想法，也预设了太多的谈话切入点，但终究还是不满意。
于是我就先做了一件事，我跟女孩的父母要来了她爷爷的联系电话，并跟她爷爷取得了联络。在电话里，令我非常高兴的是，女孩的爷爷是一个很纯朴的老人，几乎没费什么劲就达成了共识，他同意在双休日将孙女交给儿子媳妇管理（之前的每个双休日，女孩都是待在爷爷奶奶家，无人约束的），也表示不再护短，还请我多多帮忙。
打完这个电话，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因为最起码，从表面上看，女孩的爷爷奶奶跟爸爸妈妈基本形成了合力，这也将使孩子的心安定下来，具备了走向正确的道路的可能性。
接着，我找了个时间，把女孩子叫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开始了正式的谈话，谈话持续了足足有五十分钟。一开始，并不顺利！虽然我事先作过充分的思考和准备，但女孩子完全止不住的汹涌而出的眼泪，还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而女孩子含着泪的诉说，在跟父母的相处中受到的打击伤害、在学习过程中体会到的无奈挣扎，也都让我心痛不已。但同时，我也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她的偏执和狭隘，自卑和自负，绝望和梦想……
好在，我们之间一向良好的师生关系，以及我一贯温和感性的性格，令我化身为一名心理医生，让这个女孩子逐渐地向我打开了心扉，她的眼泪也渐渐地止住了，也能真诚地听得进我说的话（包括批评的话语），尤其是，当我跟她说到：“知道吗？自残自杀的方式，如果今后再使用的话，结果就会从威胁他人变成为难自己”的时候，女孩重重地点着头；当我跟她说到：“只要有心愿有努力，亲子关系一定可以得到改善，你也一定会活得简单而又快乐”时，她的眼睛也开始明亮和生动起来，开始闪烁出希望的光芒……
我事后回想，那次谈话的意义，其实也就在于让孩子在一个黑屋子里找到了一扇窗，通过这扇窗，她的情绪和需要可以得到自然合理的释放，而同时，来自她并不完全抗拒的外部世界的清风和阳光也能顺畅地进入她的屋子。而我，其实就是那扇窗。而且，从那之后，作为女孩的班主任老师，我确确实实是在持续地发挥着这扇窗的功效的。
我最记得的，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她把我约到了学校。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我们一起待了三个多小时。期间，我没有对她做任何的引导和教育，我只是听她诉说，给她擦眼泪，陪她掉眼泪，然后，只用片言只语，告诉她：“是的，是这样的，我理解，我懂！”……
除了陪伴、理解、安慰以外，其实更重要的，是要给予孩子力量。而最有用的力量，则需要来自于她努力的付出和获得的进步，因此，一旦机缘巧合，人力与天意合作相生的契机来临，就需紧紧抓住，强化它的效果。
初三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后，要开学生会议，校领导让年级组内找几个学生上台去做个发言。那一次，她非常努力，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所以，我虽然是一个向来低调的班主任，但那一次，我是排除众议、极力推荐这个女孩子上台去发言的，并且，在她正式上台发言之前，还在班里做了很隆重很庄严的思想动员。
当时，我对全班学生说：“因为从初二到初三，我看着这个上进而执着的女孩子一路走来，她的内心经历的百转千回的苦痛和挣扎，她的意志经受的千回百转的考验和洗礼，她所经历的对自己的怀疑、否定、逃避、不甘心、不放弃，都让我感慨万千、满怀赞赏，所以我觉得：这一份收获的荣耀和分享，理应属于这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与此同时，在整个的八年级和九年级的时间段里，面对家长的愤怒和绝望，我只能常常跟她妈妈微信聊天，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一边理解和安慰这个痛苦的母亲，一边再三地提醒这个如火药桶一般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母亲，一定要注意说话的语气和方式，要寻找和肯定孩子的闪光点，要为孩子设定她力所能及的目标，而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无比珍惜孩子的尊严和面子！
其实，做这件事，真的比跟孩子沟通困难多了。我记得，当时的我，几乎就是她妈妈的情绪垃圾桶，而更难的是，还得从无法自控的母亲的情绪和表达中，找出可以疏导和转化的东西来，因势利导地安慰她和启迪她，很艰难！
就这样，她磕磕碰碰地读完了初中，反反复复、起起伏伏，过程之艰，是可以想见的。到最后，她其实也没有如父母所愿，考上高中，而是选择去了一所可以对口高考的技工学校。据说后来，高二时就转学了，不知道转到了哪里去读书。初中毕业以后，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又做出过怎样的人生选择，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她一定还在兜兜转转，她一定在不断地被现实甩出，她也一定在不断地突破自己的命运的壁垒！
一路走着，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行者，对于我自己、我的很多学生的未来和结局，其实并不抱有太乐观的心理。因为，教育也好，关怀也好，期望也好，在太多残酷的现实面前，是不堪一击的，能够打败我和我的学生的东西，似乎也越来越多了。
但是，我仍然喜欢冰心的那段话：“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但不是悲凉。”
是啊，即便踏着荆棘，有泪可落，其实也可以是超越痛苦和悲凉的体验。因为，生命原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行走，它才有了真实的意义，尽管，真实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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