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二叔喝到烂醉。就好像那些问题并不需要答案,他只是想把它们说给我听,心里就满足。可是不管我喝多少酒,也没有办法说出我的话。
那个人始终在心底的幽暗之处注视着我,一举一动,滴水不漏。我越是意识朦胧,就越像他。下意识的防备,比清醒更甚。
去商大报道那天,我爸妈并没有请假。二叔开车送我,把行李扛到宿舍。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多了起来。那些社团在路两旁招新,我一个个扫过去,不经意间,便看到了林薇薇。
她比一年前瘦了些,其他并没有变化。我想她也忘了所有的事,所以我只是在路中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就在那一刻,林薇薇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忽然一亮。
“白溪源?”她说着,目光移到我身后,冲二叔用力招了招手。“哎,好巧啊。”
“你,认识??”我看着她,又看了看二叔,脑中好像毫不相干的部分撞在一起。
“大四了吧,还弄社团呢。”二叔一拍我。“去,给捧个场去。没看那拉人头呢?”
“溪源不认识我了啊?”林薇薇道,“你忘了,我大二上半年给你做过家教,就是你二叔联系的啊。后来你叔说你压力大,还送你来我们社团做过几次活动,不记得了吗?”
家教,社团活动?大二上半年她不是跟楚泽谈恋爱吗?既然抹掉那段记忆,为什么还要凭空加上一段?
“学姐。”我想着,眼前有光芒闪过,却没有抓住。“你有男朋友吗?”
“有,有啊。”林薇薇脸一红。
“你小子学这个学得挺快啊!”二叔道。
我加了林薇薇的心理社团,积极参加活动,时常找她自习。她男朋友在外地,周围渐渐开始有一些风言风语。但她并不反感我,这就够了。
我把我的故事隐去姓名和与她相关的情节,支离破碎地告诉她,也告诉了她我的分裂诊断,她未置可否。这些事我不敢同二叔说,我只是想能有一个人听我说,最好是一个与我的故事相关的人。
她倾听我,并且保密,这就足够。
我一直在等,直到那一天,装作不经意,看到她夹在小说里的书签。
铜质的书签,松鹤图案,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姐。”我说,“能不能给我看看?”
林薇薇抽出书签,那上面是一个楚字,笔画匀称,刻痕没有丝毫新旧的差异。
“其实在我那个记忆里,我见过它,它上面的字是林。”我说。
“是楚。这是做旧的,我小时候在街边买的,不值钱。上面的字一直都是楚。”林薇薇说着,把铜签插进书页,只留一半在外。正好露出来一个林字。我看着那景象,脑中画面一闪。
“溪源。”她说,“当年我去你家做家教,带过这个书签。你是不是记得我这样用,所以对这个林字印象深刻。我知道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但我想问你一件事。如果这个世界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出了错,证据是你叔的名字。一种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是你和你叔妄想,证据是所有这一切。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比较大?”
“我叔?”
“精神分裂有家族遗传性。你说你们家每一代都有人出家,对不对。你叔当年毕业,明明很好找工作,却忽然去开风水店,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点妄想的成分?只是这妄想在可控范围内,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是说,是我诱发了他。”
“他看着你长大,不愿意相信你是精神分裂,所以他认同了你。他认同你,就要扭曲他自己,牺牲他自己,和你站在一起。他心里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所以他陪你一起分裂。”
“当年我给你做家教,是因为你厌学。我问过你爸爸,你二叔高中学习很好,考了商大最好的专业。后来你爸爸总用他来跟你比,所以你压力很大。你妄想他出走,没考大学。其实是你的愿望,你妄想那个人是他,才能让自己安心读书。还有你说他总是被打,但是你爸爸说,他没打过你叔。其实被打的那个人,是你。”
“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你叔真的那么糟,如果他真的是隔了十年才见到你。你为什么会和他最亲近?为什么你爸妈会放心让他管你的事?还有,关于他的名字,他说他问过你爸爸,问过你爷爷。你核实过吗?他真的问过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真的问过吗?我相信他不是骗我,他可能先骗过了他自己。他见过我的崩溃,所以他用这唯一的证据支撑着我,令我不至四分五裂。
我从林薇薇的自习室出来,吸了口气,在路上拨通我爸电话。
“爸。”我说,“我想问一件事,你不要问为什么,就是对我很重要。”
“什么?”
“我叔为什么叫白念辰?”
“算命的起的啊。”我爸说,“怎么突然问这个,从小他就爱问。他命硬么,当时找镇里算命的看的,说起这名保平安,以后顺风顺水。你看现在不挺好,除了还没结婚,哪都没毛病。”
我没有再去找林薇薇。
也许她说得对。楚泽,在我心底凝视我的那个人,顶替赤练的那个人。我的阴影,我的分裂,从始至终,都源自我的妄想。然而这妄想又实实在在。他始终就在那里,真实无比。
所以这世界并不是只有一种存在。
人们往往会把故事当做真实,而当你写下真实,他们又会当做故事。
我开始细致入微地写下这些事。不去辨别真假,只当做妄言,当做一场荒唐的灵异故事,写给旁人看。我并不知道我会写到哪里,在我写到两个月的时候,傍晚的自习室里,二叔打来了一个电话。
“你朋友圈发的那个是你写的?”他说。
“干嘛?要告我侵权啊?”
“你也挺厉害,还真敢用我名,半真半假混着写,我都觉着是不是让你洗脑了。”
“叔你开玩笑呢,我还能洗脑你。”
“我昨天开车的时候晃了下神,旁边有电动车没看见,突然刹了下车,然后漂移撞到了护栏上。”
“你没事吧?”
“没事,我不是说这个,那护栏中间一根粗路灯杆,本来是撞到驾驶室的,真是奇了怪了,交警勘察都觉着奇怪。”
“怎么奇怪?”
“路灯中间正好弯了个角度,看样子好多年了,也许一直是弯的,只是没有人发现。也不知道是谁弄的,就把驾驶室让过去了。”
“噢”
“我说什么来着,为什么说被你洗脑了呢,我肯定就看你那小说看的。昨天那一撞,头也蒙了,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你写的那个什么幽冥,有风,有石头,就那么真,一晃就过去了。然后那个石头上。。”
“石头上怎么了。”
“石头上有两个字,我觉得就看你那小说看的。”
“什么字。”
二叔沉吟了片刻,那两个字通过手机的电波转换,格外虚幻。
“明轩”他说。
就在那一刻,我听见听筒里剧烈的刹车声响,鸣笛嘈杂,沸沸人声。
“叔,你在哪呢?”我说,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变作忙音。
阴身楚泽,以魔血祭九幽阴灵。
甘愿永生永世,为尔役使。
求生死可逆,逝水可追。
求一人神魂不灭,肉身成圣。
肉身成圣。
我的手机忽然坠落在地。
或者林薇薇说,他倾向于牺牲他自己,来成全我这场梦。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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