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三

当了记账员，行为上没有了以前流水线上的人身限制，整理好数据之后，每天上午去二楼报一次表，下午一次。活儿相对而言轻松很多。

二楼有掌管统计的制度员，是个韩国女人。虽然和我们一样穿着肥大的工作服，每日却浓妆艳抹的很是显眼。她和管事汇报工作时操着哇哩哇哩的韩语，像打机关枪一样的快，有几次还带着撒娇的模样，一张小脸染了绯红。

韩国女人会讲韩语，也会讲几句生涩的汉语，虽然不流畅但也能讲出大体的意思。她看我送上的报表，瞅着上面的字对我说：“这是你写的？”我点头说是，她接着说：“很漂亮!”

能不漂亮吗？从高一到高三，我的字从来都在年级专栏里展示，虽然我是女孩，字却苍劲有力，带着行草的飞舞轻狂。只不过来了工厂每天都是在机器上做工，也用不着写字，有了好字也无处施展。

女制度员大概和我们组长聊起过我，第二天组长叫我到跟前问我什么文化水平。我如实说了，她沉思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催我快去干活儿。

吃饭成了我来工厂做工最大的障碍，因为吃不了辣，对每天的炒菜我几乎不吃，也不去排队打饭。兜里每天揣着几包涪陵榨菜，糊弄一顿是一顿。

穿过在我座位旁边的一条走廊，是一组男生坐位，四个男人头对着头扒拉着手里的饭菜。大概是因为我是周围唯一一个就着咸菜干咽米饭的人，他隔着老远就注意到了我，一顿饭期间，抬头瞅了我两次。我的心是冰冷僵硬的像冰坨子，还没有被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温热，对周围的人与事漠不关心关心，对这样陌生的男人更不去理会，爱看就看吧。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与自己交集的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何必去在意呢！

一天，组长突然派我去三楼支援别的组做记账做表，因为马上要到月底了，各组的账目都需要及时上报理清。

我来这里以后从没有上去过三楼，上面啥情况一改不知。揣着很多问号到了三楼，不费事就找到了我需要协助的人。一个个子清瘦，五官精致，穿着一身合体工作服的男生，正低头趴在桌子上在本子上匆匆地些着什么。我自报家门说是谁谁谁派我来的。他慢慢抬起头望向我，哦！好巧，原来是餐厅里注意我的那个男生。

他也似乎没料到是我，脸上带着几分惊讶。但是因为是工作时间，多余的话也没说，指指那边要我去搬一个板凳过来坐，之后便和我说起了该干的工作以及相关事宜，事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伟。

伟是地道的南方人，家在距离工厂三四十华里的偏远小山村。他是工厂的深资员工，已经在此工作三四个年头了。既然是老工人，也就是说对于厂子里的事儿应该非常清楚，所以临走时他说有什么事可以找他来问的时候，我回答的也很干脆。毕竟我人生地不熟的来到南国，身边也缺少一个像他这样的朋友。

伟很健谈，也很乐意对我说一些厂子里的事，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工作时间的大忌，还有领导之间触摸不得的逆鳞。这些东西对于我有益无害，我也很乐意接受。况且老话不是常说嘛，多一个朋友多了条路。

伟虽然与我逐渐熟络，但是我们两人除了工作并无太多交集，餐厅吃饭时瞅上一眼，又各自埋在各自的饭菜了，之后又各自回了各自岗位。日子不咸不淡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流逝着，在这座陌生的南国小城，我心里的伤口开始有了愈合的痕迹，对身边的人和事物，从排斥试着去熟悉。

我作为一个来自异乡的人，周末是不能回家的。家，成了我遥远的向往，家里的老父母，兄弟姐妹是否安好？没有手机的年代，一切思念都在心中，无法表达也无法问候。

之后我的工作又被派去三楼几次，每次都是直接跟伟接触，我们之间说不上熟悉，但也不算陌生。伟慢慢知道了我的事情，知道我是高考落榜生，看我的眼神儿带着佩服，或许在他的眼里，我曾经是个优秀的学生，只不过到了最后失了阵地，但他认为整体的我还是向上的，至少比他这个连重点高中的大门都没摸到的人来说，我是不可仰望的天空。

我在心里苦笑自己，即使念过高中又能怎样，到头来还不是和初中或小学生在同一所屋檐下生存。那些对我来说都是过眼云烟，但是真正令我骄傲的是我的一笔好字，好像除了它在身边陪我，我贫穷潦倒，包裹财富和精神上。

伟也相中了我这种男孩子才有的形体字样，因为他的字软绵无骨，像蠕动的虫，缺乏力度，楷书都没有学好，就想入了行草的行列，不伦不类十分不好看。（即便到了后来，我想是因为我的字他才喜欢上了我的人，大概就是这样。)

伟几乎每个周末都回老家住上一天，回来时总会带一些家乡的特产，说要分我一些我没要，毕竟我们还没熟识到可以分享彼此东西的地步，我不是一个贪财之人，知道朋友与亲人的区别。

但他总是以各种理由驳回我的说辞，什么朋友有缘相识，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挂齿等等，因为拒绝的果断，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残忍，毕竟人家好心也没有别的企图，再说一点土特产也值不了多少钱。我挑了他老家的一种小菜当成礼物收下，据说是她妈妈调制的，没有辣子在里面，清脆可口正和我意。

一个人在南国，身边虽然有了一二个要好朋友，但是思乡的心并没有为此减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思想脆弱灵魂出窍的时候。躺在异乡的土地上，心是空的，灵魂在空荡荡的屋子上空游离。一种叫做孤魂落魄的东西，总是在漆黑的夜迅速地钻进我的身体，扯着我的心脾硬生生的疼，心像被送进热油了煎，泪水不不知觉的打湿枕头，一夜难眠到天亮。

五一劳动节这天，厂里组织我们去八里湖春游。八里湖是南国小镇有名的景点，岸边柳枝轻抚着光滑的脸颊，像妈妈的手在悄悄摸索我的脸，湖水碧波荡漾一眼就能望到底下的泥沙。湖里飘动的几页小舟，像一枚枚树叶飘浮在水里，为宁静的湖面添了几分生气，我在温柔多情的湖水中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