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没完没了,到了傍晚,才消停了几分。我站在古墨小道上,向群山眺望,群山在薄雾之中,虚虚实实,或隐或现。那山的身形都是波浪般平滑的流线型,层层叠叠向远处延伸,如一道柔和的山海画卷。比我滇西北的山,我更喜欢平缓的滇西南的山,它不像滇西北的山太险,猛地一抬头,壁立千仞,棱角分明。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流线型的山哺育出来的人民,同样是安稳祥和不与世争的。不争是因为根本就不用争什么,论气候,这山中四季如春。论安全,中原战争时,这里远离了战争。论生存,华北平原饿殍遍野时,这里青山绿水衣食无忧,所以又有什么可以争的呢?可有句话说的好啊,不争天下莫之能争,但这不争的特性深入骨髓,似乎也少了一丝的进取。
大约少了进取,自古以来,要离开这些大山实在太难,林深路远,不如留在这大山中吧,山中虽无丝竹管弦之乐,但是有黄鹂画眉杜鹃之啼啊;山中虽无盛世都市之繁华,但是有青山绿水青松之仙境啊。这片土地的人民,真正到达过外界的人少之甚少,纵然到外面走一圈,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
我们绝大多数人确实没有飘扬过海的勇气,没有远走他乡的雄心。可并非所有人都没有勇气,当我走在古墨小道上,观望着早已被杂草吞噬得快失去痕迹的茶马古道遗迹,我想到了千年之前,有一群马帮驱赶着马匹,驮着茶叶翻山越岭,向着那遥远的世界走去。
他们要走到哪里?毫无疑问,他们的目的地是汉唐帝都长安啊,那座长安又该有多么的繁华呢?他们到长安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真的为了生计么?一定不是的,他们在这山中并不缺衣少食。他们到长安或许只想用普洱茶换一首长安大诗人的诗,或者用普洱茶去换一壶帝王酒。无论为了什么,这一切对年轻的赶马人而言,都是未知数,在他们的眼里,这个远方的长安是笼罩在一层薄薄烟花中的长安。
为了一个烟薄长安,这群年轻的赶马人出发了。出发之前,他们一定低估了一路的艰险,路太远,他们的牛皮靴走到半路已经磨破,路太险,一不小心连人带马就会摔到峡谷绝壁之下,更加要命的是青藏高原的彪悍的游牧民族随时对他们的货物虎视眈眈。
如果一开始就明白这些困难的话,他们一定没有开始的勇气,而一旦开始反而没有了退路,因为有的人答应了老父亲,为他带一壶长安的酒,有的人答应了美丽的妻子,为她带一盒长安的胭脂,有的人答应了自己的孩子,为他带一捆长安的烟花……所有人的希望成为一种责任,驱使他继续往前走,哪怕他想中途退缩,却不容许他退缩,最终他心中只剩下那个烟薄的长安。
走向那烟薄长安,赶马人一走就是千年。这千年来又换回了什么?当这些赶马人年老走不动,回到家坐在篝火边时,向那些孩子讲述前往长安的故事,他告诉孩子们,长安很远,但是很繁华。在长安城花楼上,他曾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欣赏过最优美的舞姿。在长安城的酒肆里,还曾和大诗人品茶论酒,朗诵过最高雅的诗歌。在长安城的皇宫外,观赏过最耀眼的烟花……所有的故事在孩子心中成为传奇,这些传奇又在孩子们的心底埋下一个烟薄长安的梦。
当孩子们睡熟的时候,老人才会摸一摸他的左肩膀上的刀伤,这道伤口是经过河西走廊时,和强盗搏斗时留下的,一到阴雨天便隐隐作痛。他也会让老伴为自己揉揉老寒腿,这老寒腿同样是一路跋涉残留下的。他向所有孩子分享那些精彩动人的故事,却从不谈茶马古道给他留下的苦难。当他躺在床上,在黑夜中闭下眼睛,年轻时候发生的故事又在他脑海中一幕幕掠过,最终那烟薄长安的梦,在他心中只剩下一句话“未曾后悔当初的勇敢”。
老人嘴角带着笑意已经睡下,我却从他的梦中醒来,这群赶马人在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残影。时过境迁,我注视着那杂草丛深的茶马古道,它的痕迹越来越模糊,我知道终究有一天,这条残道要被时光之河彻底地抹去。
不仅残道被时光抹去,那烟薄的长安也早已被时间抹去。数年之前,我站在古长安的遗迹之上,虽然骊山下的华清宫虽被修葺一新,但我知道骊山尽管还是那个骊山,华清宫却早已不是那个华清宫,唯有老态龙钟的大雁塔,像一个插入大地的针尖,定在了长安的故土之上,似乎在滔滔不绝讲诉曾经汉唐的繁华。
我放开了自己所有的想象,还是无法在脑海中补全那个繁华的长安,在西安的博物馆里,我也只能去凭吊那汉唐盛世,只可惜博物馆的古董里,我很难找到马帮留下的痕迹。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在博物馆中有一个马帮留下的马灯,有一个马帮留下的马蹬,有一个马帮留下的古树茶。可惜什么都没有,可能中国历史太漫长,哪怕是茶马古道也只是这漫长的历史里的一道浅浅的刻痕。可能我太在意,那些创造历史的人民,自有历史去铭记,而无需我挂怀。
这一切都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有我站在古墨小道上凝视着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无论过了多少年,世界发生多少变化,马帮心中烟薄长安的梦想其实从未改变过,他们追寻的并非仅仅是一座烟薄的长安,他们追寻的其实是一个盛世汉唐。所以我相信这群马帮的后代会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循着祖先的足迹走向那烟薄长安,等到他们老了,从未曾后悔当初的勇敢。
哈尼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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