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爹在邯郸做过小生意，在一个菜市场摆摊卖水果，每天起早贪黑的也挣不了几个钱。
我们住在一个大杂院里，租人房东的房子，三十块钱一个月，院里啥人都有：收废品的，捡破烂的，做小生意的，打工的…反正都是穷出花样的穷人。
这些人当中，与我们关系最好的就是收废品的老陈一家和捡破烂的小刘娃。
老陈一家人都很憨厚善良，没什么心计。小刘娃自己一人在这儿住，好像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娘了。
老陈的大女儿十八九岁的样子，人很好，经常带我们玩儿，我和妹妹就经常跑到他家那屋去找她玩儿。
他家屋外堆满了废品，别看只是废品，什么东西都有。我和妹妹经常在废品堆里翻来翻去，找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什么断了腿的玩具娃娃啦，坏了的小汽车啦，脏了的花卡子啦，有时候还能翻出一小袋不知道是啥名但却很好吃的小饼干。
老陈为人和蔼，很喜欢小孩，但是一喝酒就不行了，每次喝完酒都会长吁短叹，骂骂咧咧的，到最后总是会喊上一句：“我哩十几亩棒子啊！”
这时候我们小孩都很怕他，有时候我会想为啥老陈一喝酒就会变得这么吓人呢？
老陈一家人都很节俭，他闺女和儿子从来都不买衣服，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捡来的。
老陈尤其节俭，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也就算了。有一次，他从三轮上摔下来，腿上划了一个大口子，有小孩巴掌那么大！他却忍着不上药，大伏天儿的，伤口都发炎溃脓了，也不舍得花钱买药。
家人怎么劝也不顶用，直到小刘娃捡了一瓶过期的云南白药，老陈边在伤口上洒药边说：“药就是药，有啥过期不过期的呢！”
多亏了这瓶过期的云南白药，老陈的伤口在十几天之后慢慢的长好了。
有一天下大雨，爹没出去摆摊，就和老陈就着一盘炒花生喝酒，拉着一些家乡的事儿。
这时候，小刘娃跑了进来，浑身湿透了，哭丧着脸，娘扔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头擦脸。
爹笑他：“小刘娃这是咋啦？浑身跟水涝哩一样！”
小刘娃胡乱的抹了几下脸，蹲坐在门槛儿上，哽咽地说：“俺一大早出去，运气好，捡啦好几块铜线，还有一个铝锅盖儿，谁知道没一会就下大雨啦！俺嫌驮着麻烦，就在东边王虎那儿卖啦。他称了称说是三斤多一点儿，就扔给俺十块钱，俺就拿钱走啦…”
这时他用袖子擦了擦泪又接着说：“走啦一会儿，俺觉得不对事儿啊，王虎使哩是公斤称，不是三斤，是六斤才对啊！俺就去找他，他不承认，还踹啦俺一脚！”说完他就捂着毛巾哭了起来。
娘叹了口气说：“唉！王虎那家伙就是不讲理，没法子啊！”
爹喝了一口酒，骂了句：“王虎那老小子！”
老陈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使劲儿抽自卷的烟卷，抽完了一根儿，老陈把烟把儿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叹了口气说：“这事儿啊，多着哩！”
之后他猛喝了一口酒，揉啦揉脸，又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大口，吐出几个烟圈后，对着爹说：“跟你说说俺哩事儿呗。”
爹点点头。
老陈说没来这儿之前，他家里种着十好几亩地，那一年，秋天收玉米，玉米棒子长哩好，大丰收啦！
全家都很高兴，想着准能卖老多钱。村里来啦个开着三马车收棒子的，讲好了价儿。然后全家忙活起来，称完，装车，利利索索。
最后盼望的时刻来了，棒子总共卖了一万五千块！
那收棒子的买家，先给了老陈五千块，一多半都是十块十块的零票。
那五千块钱，老陈先数，他数完，换他媳妇数，他媳妇数完，换他闺女数，到最后老陈又数了一遍。
那收棒子的买家等的不耐烦啦！就催老陈：“数完啦吧？没错俺就走啦！”
老陈咧着嘴笑说：“没错！没错！”
那收棒子的买家立刻开上三马车就走啦。
过了老半天后，老陈突然想起来啦，那一万块钱的大头还没给呢！
光顾着数那五千块，忘啦这一万块啦！
老陈这心啊，就像是给火燎似的！
他踹了一脚吵着要钱买炮的的儿子骂道：“都他娘的没个心眼！那一万块还没给咱哪！”
他媳妇当场就哭晕啦！闺女和儿子更是吓得不敢吭声！
然而，那收棒子的早就跑没影啦！
老陈说当时那心啊，就跟被犁地的犁犁了好几遍一样，一抽一抽的疼！
老陈说完，整个屋里都没声啦。
小刘娃也不哭啦，娘也不从破毛衣上拆线啦，我们两个小孩儿也做着一动不动。
只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在屋里只听着这雨声震天的响！
屋里所有的人的心都在滴血，整整一万块啊！就这么没啦！
我的耳边仿佛能听到心被小钝刀子锉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该说啥，就这么沉默着，过了会儿，爹擦啦擦眼角的泪说：“来陈哥，喝酒！”
老陈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俩喝酒，觉得那酒肯定是苦的！那时候，一万块对我们来说可是天文数字啊！
自从那件事儿以后，老陈彻底伤心啦！再也不种地啦，把地租给了同村的人，就带着一家子来这里收废品。
可是啊，那件事儿，老陈心里一直过不去！平时还好，可一喝酒就不行啦！骂骂咧咧一通后，总是要喊上一句：“我哩十几亩棒子啊！”心里才能舒坦点儿。
我们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怕醉酒的老陈啦，老陈心里苦啊！
几年后，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全家都回村啦，也就和老陈他们断了联系。
后来听说，老陈在我们离开的第二年就死啦。好像是得的胃癌，没钱治，整个人瘦得都皮包骨啦！
在咽最后一口气前，老陈使了全身的劲儿喊了一句话，口齿不清的，大家都没听清楚。只有他媳妇抹着泪儿说：“他喊哩是我哩十几亩棒子啊！”
我们听后，心里就像刮了一阵冷风，周身冰冷，不知道说啥！
老陈到死都没有忘他那十几亩棒子的事儿，这事儿苦了他半辈子啊！
老天爷的眼太高啊，像我们这种在夹缝中谋生活的蝼蚁般的穷人是看不见的。要不然，穷人怎么会越来越穷，倒霉的事儿越来越多呢？
老陈不是一个人。
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老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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