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群租房
恩心带的物品并不多,一个20寸的白色登机箱,为了来上海投奔橙子特地买的,装满了衣物。一个大学时用到现在的手提电脑,装在手机积分兑换来的粉色电脑包里。还有一个旅行用的手提包,也是装满了衣服裙子,女孩子嘛,出门在外也不能少带了漂亮衣服,就算不穿。
这些东西现在已经重新打包好了堆放在墙角,旁边是橙子的28寸大箱子,笔记本电脑,两三箱衣服、香水、日用品,还有被褥床单,窗帘也摘下来了,电视柜上老上海屋主留下的小小彩色电视,旁边堆放着一叠交换的名片和十几张还没来得及报销的飞机票。
一天三四拨人来这看房子,由中介带领着,恩心礼貌又尴尬地站在旁边,当新房客问她一些房子的问题,她连忙摆手说不清楚。陆家嘴旁边的地段,寸土寸金,加上橙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这建在91年的老公房,也很快就租出去了。
恩心没有着落,橙子忙着办离职的各种手续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只得自己。不能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会说,你回来吧,在外面那么辛苦。妈妈疼爱孩子的心,会把子女的处境比本事看得更严重,如果告诉妈妈,她一定会觉得恩心正在上海露宿街头。
最后,她找到了在浦东的一处群租房,集体宿舍一样的,有两个房间租给女生,一个房间住6个女生,一个房间住8个女生。恩心选择了6个女生住的,觉得怎样条件都会相对好一点吧。
一个月500元房租费,没有很多时间了,交了钱和身份证复印件,她几乎是获救一样地拿到了钥匙。
那天晚上还是飘着小雨,是上海那种不怎么易察觉的雨,细细密密的,最初感觉像喷雾一样很舒服,可是走一会儿就全身湿气不那么让人愉悦了。她手提肩扛地拖着她所有的行李心虚地叫了一辆车——上海的出租车起步价14元,与家乡的8元比起来,就好像一个不近人情的大亨。
两公里路付了20元打车费,因为一路有红灯,上海的出租车等时跳字。
恩心按照记忆找了半天,敲了门,却没人应。这时她才想起,房东另给了一个地址,来交钱的地儿和要住的地儿是不同的地方。
她于是又就着手机上房东给的地址沿路去找楼号,拖着所有的行李在街上慢慢地走。这儿有一个好处,离浦江很近,散步就可以到。那晚月亮看不见,被积雨云挡在后面,路灯却很友好,谦虚地照明低头不语,一盏一盏地铺开道路。恩心这样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并不难过,反而觉得快活自在,想到是在上海,想到自己是在流浪。
“还真如郝丽小姐一样了。”
她想到喜欢的《蒂凡尼的早餐》里的主角郝丽小姐,大学时从图书馆借来这本书,看了之后就不舍得还了,一直续借了一个学期,摆在书架上,时不时翻翻。
她想到郝丽说的,“所谓家就是你感到自由自在的地方,我还在寻找。”她可以理解为什么郝丽小姐总是把自己的东西都放在旅行箱里,随时可以准备出发的样子了。“我知道我已经有了安身的地方可以容纳我和我的东西之前,不想有什么东西。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但是我知道它应该是什么模样。”
她想起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叫辆出租去蒂凡尼,在那里心不会慌张,也不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想起她唱的歌:“不想睡,也不想死,只想到天际的草原上去漫游。”
恩心渐渐生出与郝丽那样的流浪梦想,想到刚来上海的那几天,她和橙子两个人,总是在晚上9点左右化妆出门,像两只猫咪在异乡流浪,跳上一个又一个的屋顶看月亮。从推车卖花的人那里买一束百合花,在建国西路上一路唱着歌,在万航渡路穿着窄窄的弄堂去找一家很难寻觅的咖啡馆。还有她一个人走在乌鲁木齐南路的那些下午,两边是浦西才有的法国梧桐和枫树,好美好美,还有很舒服的风。
你不能说一个人是贫穷还是富有,如果她连吹来的风都一并珍惜和收藏。
租住的地方一进门是大客厅,报纸铺满地面,几个男生在客厅里看电视。客厅的皮沙发很旧,应该原本是浅驼色之类的,已经被磨得没了皮质的光泽,沙发上随意堆放了报纸、书包、零食还有卷成球的袜子。沙发对面是个挺大的平板电视,在放着她没看过的南方的电视台。一条窄窄的落地窗前,组装的晾衣架上,大概挂了30几件衣服。密密地挨着,让恩心怀疑晾在这里的衣服几时能干。
她住的六人间是三个上下铺的小床位,住着一个安徽的,两个河南的,和一个宁波的姑娘,她要住的床位在上铺,已经被房东来收拾过了。还有一个床位空着,上面凌乱地堆放了快递盒子之类的各种杂物,屋内很挤,往往一转身不小心就碰掉什么东西。
上海有很多这种房子,其实是一户人家,屋主购置一批上下层的床,把闲置下来的房子改成这种群租房,供来上海打拼的年轻人租住,因租金低廉,但条件就没有要求了。
住下来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只有8人的女生房里才有卫生间,也就是说,13个女生住在这,只能共用一个卫生间。想洗澡的时候,往往要等上好一会儿才能轮到,还不知道轮到自己时还有没有足够的热水,她遇到过洗到一半水完全变凉的遭遇,只能匆忙关掉一蓬蓬打在身上的凉水,打着哆嗦迅速擦干了身子,在狭小的卫生间里穿好衣服出来。水池旁边堆了好多杯子牙刷,摆了一排,显得格外挤。“方便”也特别的不方便,女孩们都是自己带一点手纸,双脚踩在马桶圈上方便,要特别小心不要脚下一滑。
“你是哪的?”一个皮肤黑黑的的女生坐在床边,刚洗过澡,她的头发湿答答,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大连,辽宁的。”
“大连好地方啊,我去过的,大学毕业的时候。”
恩心笑抿嘴笑。这女孩子一开口,一副河南的口音,脚踩着床边一双已经被压变形了的帆布鞋。总是见她拿一个帆布的提包早早出门,晚上有时撞见她拿一个塑料饭盒在洗漱间里刷。
“你做什么的?”女孩像是熟络了,往前凑凑。
“在找工作,还没毕业呢,做金融方面的。”
“我也是,黄金,你知道吧?”
“就是那种黄金现货平台?”恩心是知道的,现在全国各地都冒出贵金属交易平台,吸引客户做黄金、白银,前几年黄金大涨,这些小平台像是雨后的笋尖尖,在浦东边上一下子冒出来许多公司,是打着贵金属的噱头,主要是靠拉到客户后很高的手续费收入来生存。
“恩,在八佰伴附近上班。客户经理,你知道吧?我刚干三个月。”
“那你月薪多少啊?”恩心很好奇,她也投过这种贵金属交易的公司,刚去面试就被吓出来了,老板直接面试,粗略看了下恩心的简历,很痛快地录用了。底薪少少的,但是老板会神秘兮兮地说,做这个销售是前途无量的,只要你肯努力,收入不设上限的。工作内容呢,会给你一个电话名单,每天勤奋地打200个左右的电话,总能忽悠到几个来开户入套。
“恩……现在是2000,我刚开始干嘛,做出业绩了就好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来上海几年了?”
“叫我芳芳就行。我来两年啦,从毕业就来了。”
“那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啊,我签了一年的合同,每月少交50。”
恩心沉默。要是让她住在这地方两年,只为待在上海,那还真是可以用“苟延残喘”来形容呢。
这几年出现了一个名词叫“沪漂”,与“北漂”相似,它是人们用来形容那些漂泊在上海追求梦想的,当下境遇不怎么好的年轻人的。他们大多很能吃苦,北漂住地下室,沪漂大概就是住这种群租房了吧。在浦东陆家嘴一代居住的年轻人,所从事的工作有七八成跟金融有关。像芳芳一样的女孩子,每个月收入2000块左右,住房500,交通100,通讯费50,吃饭300,爱美的花销200,加上买点水果啦,零食啦,可能还要寄钱给家里……恩心在心里算着一笔账,一会儿就算不过来了。反正是非常艰苦,毫无出路的感觉。
和芳芳的交谈多少给了恩心一些负面的信息,她在想着那千千万万的女孩子,她们看上去真的很努力,很辛苦,她们就是这么过来的,身陷一个很大的囹圄而不自知。
但毕竟这只是一个暂时居住的地方,晚上回来睡个觉的地方。恩心想,翻过身侧躺着,外面的灯还亮着,还是男男女女的坐在客厅那个旧沙发上喧嚷,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照亮上海的街道,他们会分布在陆家嘴周围的马路上、地铁里、卖鸡蛋灌饼的早点摊前。
恩心有些沮丧,她从没感觉生命存在的形态可以这样的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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