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拯救

自我拯救

美娟裹紧大衣，穿过小区弯弯曲曲的小路，捡了一个空的长条椅坐下。清冷的空气钻进美娟小巧的鼻翕，眼泪像是被芥末刺激了一样渗了出来，美娟深呼吸两下，眼眶的眼泪硬生生没流出来。

刚才从家里带上门出来时，美娟是负气的。长条椅旁边的几只小鸟蹦来跳去，用尖细的小嘴捡食落在地上的食物，孩子丢落的面包屑，秋天散落的草籽。美娟想着：要是只小鸟多好，无忧无虑。还没想完，不禁摇头哂笑自己：鸟儿也有鸟儿的烦恼和无奈。

不远处有一对年迈的夫妻互相搀扶着散步，美娟抬手一看手表，刚过九点，小区里这一块供人们聊天的珍惜的场所要等到下午三四点才会热闹起来。老夫妻的白发随风扬起，在太阳下格外银光闪闪。美娟想起自己年迈的父母，想起的是他们随着年龄增长而来的宽容。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会给亲戚邻居最好的食物和糖果，那些美娟舍不得给出去的东西，长大后美娟想，那也许是岁月磨练的痕迹吧，宽容地对待物质，宽容地对待周围的人，宽容地对待不同的观点和做法。

“一定时哪里出了错。”美娟想着，美娟和儿子的战争，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猫，绕着圈，试图抓住自己的尾巴，而游离的尾巴，一次次挑战小猫的耐心。长椅的近旁有一池浅水，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正试图去够一只纸叠的小船，小船好像故意似的，越躲越远。

美娟的儿子大学四年级，寒假回来，宅在家里，除了游戏就是手机。

前天晚上，儿子联网和同学玩游戏，兴奋之处大声喊叫，吵醒了美娟，今天周六，一早起床，脸也不洗，就刷抖音。隔几天，美娟就和儿子因为游戏和手机大吵一次，从多读书，学英语，考研究生，一直到知名企业招聘条件，翻来覆去，美娟都能背诵每次要说的内容了。儿子除了装模作样忙乱一阵，不出几小时，又回到游戏和手机的世界。

“美国学费怎么这么贵，儿子上完四年大学要100万呢！“儿子大学家长群的消息，妈妈芳最具有在责备中夸奖儿子的天赋，仿佛在其他妈妈羡慕嫉妒恨还没煽动起来时，先给自己一个台阶，收获赞美时，送出”你儿子也很优秀！“的赞美，保护一下屏幕那边妈妈们看不见的酸酸的失意。

“难道自己成天逼儿子学习，学习，再学习，也是为了在朋友同事面前炫耀吗？“ 美娟的发问把自己吓了一跳。可能，或许多少有点，或者还不小。儿子没有值得夸耀的资本，美娟觉得自卑，好像一切是自己的错，责骂儿子不努力时，是不是这个攀比的心情在作祟？但肯定给言辞激烈添砖加瓦。美娟没有公开说出儿子使自己丢脸的话，但是骨子里多少是有的，从最开始考上实力重点高中时的兴奋，随着儿子成绩的下滑，到高考没有达到985，211成绩，再到四年成绩平平，保研失败，美娟在每次的里程碑时都在做减法，好吧，减去前几名，好吧，减去985，211学校，好吧，减去前几名，好吧，再减去研究生。之前那个值得炫耀的重点学校的分数，失利一次，就被拿出来剥掉一层，紧接着第二层，最后像一条干瘪的死鱼，躺在太阳下继续风干，张着的嘴好像在说：我是从海里来的。

为了儿子就读这个市里排名第三的高中，美娟全家搬离原来的住处，每月花两千多块钱，租住在学校附近，为的是儿子可以节省路上的时间，花更多时间在学习上。租住的学区房是附近的农民为了出租挣钱而仓促之间盖起的楼房，隔音效果不好，美娟正是这段时间患了神经衰落。室内设施粗制滥造，隔两天不是热水器坏了，就是煤气灶打不着。和房东理论时，房东很牛气地说，不住可以搬走呀，多少人排队等着租呢。美娟只好忍气吞声，差老公找人修好，费用还得自己出，可架不住隔三差五总是修修补补，美娟免不了生气，骂儿子不争气，老公没本事才把一家人搞得这么辛苦。

现在流行群，有一丁点联系，立即建一个群，起一个不俗的名字，以示找到归属感的胜利。生怕落下任何信息的美娟自然是儿子班级家长群的积极加入者，入群的鼓掌欢迎渐渐被开始显山露水的各种暗暗比试代替，诸如谁来自好初中，谁的入学成绩高过谁的几分，今天数学老师夸奖谁家孩子得第一了。如此种种，美娟带着耀眼的成绩，披挂上阵，也风光了一小会。

好像还没有从喜悦的云端平稳降落，第二波的高潮讨论已经把美娟打落在地。“是否考虑出国留学”在高一没有结束之前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美国等地的大学申请要求高中最后两年成绩。

雅思考试，留学中介，国外亲戚，美娟不知道群里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三头六臂，不知道从哪里来这么多信息。比较，争论， 各自拿出坚实的证据，或是论证自己的选择多么正确，或是一旦发现新的信息，立即像是极其敏锐的猎狗发现猎物一样，穷追不舍，不惜一切代价。

考虑到自家的经济条件以及儿子的不太独立，美娟没有过多的介入讨论。说实在，即便是打算留学，美娟对群里妈妈们的精力充沛，自愧弗如。一位妈妈不太信任他们城市的中介，周五晚坐火车去北京，旁听两天介绍，周日晚返回，之后又隔三岔五各种轰炸，自认为得到了中介的第一手资料。另一位妈妈走的却是海外路线，通过自己的弟弟和大学时闺蜜的打听，决定依靠自己强劲的经济后盾，选择在美国的公立学校，而不是专攻升学的国际学校。她在群里洋洋洒洒，历数了公立学校的好处，唯一的缺陷是她需要找一个接纳孩子的住宿家庭，负责孩子的住宿，吃饭以及监护等。还有一位妈妈，在初中的最后一年就已经选择了“国际直通车”学校，学校开设的课程已经不采用国内的高中课程，将来不参加国内高考，学校直接辅导申报国外大学，价格当然不菲，她之所以加入这个群是试图得到更多的消息。

美娟本不是咋咋呼呼的人，无奈在这个群里，架不住每日的狂轰乱炸，再淡定的人也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渐渐被”士气”所鼓舞，生怕输在漏过的每一点重要信息。好吧，比不了出国直通车的家庭的财力和精力，那么就在市内，挖掘最好的补课老师，每门课都补，大有“宁可枉杀一万，不可漏过一人”的决心。如此种种，高中三年，不是在过生活，仿佛是在熬日子。儿子的成绩是美娟的晴雨表，成绩好，心情大好，以为一顺百顺，“狗儿，亲蛋”不停叫，脸上变成一朵花，买好吃的，成绩不好，冷若冰霜，唉声叹气，成绩差时，美娟甚至崩溃到哭，嚷嚷着“花钱全为了你，还学习不好，对不起父母”等等。

在压力的逼迫下，美娟三年人整个胖了一大圈，也老了几岁。每每和朋友聊起各自的孩子时，朋友劝她稍微放松点，美娟总是在心里恨恨地想“你的孩子又不上高中“，或是”你们是上海，北京户口，名校给你们多少名额，给我们穷省多少名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么是”你有福气，生了好孩子“。久而久之，美娟也懒得和别人探讨，只一味照着原来的做法，熬呀熬呀，熬到了高考。

本以为着依托好的高中，可以上一个好大学，可是儿子的高考成绩不泰理想，985，211 看来是没希望了，还没上大学，美娟又被铺天盖地的招聘广告吓坏了，国有大型企业和外企，非985，211 不取，美娟琢磨着，与其在三流大学混过四年，毕业时抓瞎，不如早做准备。美娟几乎是自作主张选定了中美合办的一所大学，入学介绍上一条很诱人：如果前两年学习成绩达到前10%，后两年可以在美国本校读书，完成四年学业，这个策略既满足了父母想要孩子有个洋学历的心理，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父母的经济压力，可谓一箭双雕。美娟对机会的认可向来是乐观的，那就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认为这个可以落在她，不，是儿子头上。单纯的依靠外界的力量来推着儿子往前走是美娟所期望的，也是美娟暗中认可的方式。学校全英文授课，美娟希望在大环境的督促下，儿子英语有所提高。

朋友们的建议，比如由内而外的主动力，在美娟看来是无稽之谈。美娟自始至终固执地站在“儿子是不自觉”的行列，仿佛儿子是一只羔羊，随时等待着牧羊人高举的鞭子落下，才肯吃一口草或是向前迈一步。

中美联合办学引进了中国大学之前没有的东西，比如境外实习，比如志愿支边，美娟奋不顾身加入了儿子大学的家长群，没有了升学压力，家长晒的内容转战为获得课外光环，以及如何借助这些光环得到留学，申研成功，或是知名外企青睐。“山高皇帝远”，摆脱了美娟的控制，儿子没有沿着一般的轨道前进，这更激起美娟的气愤。如果说美娟之前还可以看着课本指导几句的话，现在美娟被儿子隔离在外，说的话多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美娟把最后的结果归结于儿子的不听话，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教育方法有问题。

有一次和姐妹去喝茶，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孩子，美娟依旧是儿子不听话诸如此类的话，姐妹笑道：照你的逻辑，是不是还要强迫儿子交什么样的女朋友，怎么才能生出孩子来？

“这些前仆后继，千方百计地寻找各种条件，让孩子攀得更高一点，还不是为了将来在竞争中能脱颖而出，拿到比别人好的工作，挣比别人多的钱，住比别人好的房子，买比别人贵的奢侈品？最后加上一句，成为和别人炫耀的资本。”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美娟觉得好像是把一件久久深藏在心中龌龊的反复在了太阳下曝晒，看着里边的蛆虫四下逃窜。“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美娟在说服不了自己的迷惑中徘徊。

“那么，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事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了？“ 美娟在自己记忆里搜索着，高中三年，自己除了关注儿子的学习，就是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自己的工作也是勉强应付，至于自己兴趣，生活，美容，健身，均被“没时间“拒之门外。大学之后，本以为可以轻松，没想到依旧陷在之前的惯性中，管这管那。

美娟想，我为什么要紧紧介入儿子的生活？因为那是我认为对的方法；因为我认为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因为你不听我的，就要一一错过各种机会；因为你没有妈妈在身后拿着鞭子赶着，你就原地不动；因为你没有我的帮助，你就不会成功；到最后，你就处于了社会的底层，吃不好，穿不暖，受人歧视。

“假如有一天，儿子找不到工作，吃饭成了问题？我会怎么办？我会倾我所有帮助他呢？还是会说这是你自己的生活，你应该为它负责？”美娟想着自己的苦心，不就是要儿子能自食其力，不至于成为“巨婴”式的啃老族。

那么自己呢？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中，自己究竟在什么样的地方占据一席位置呢？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爱好，自己心里想做的事，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和状态，一切都没有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或是没有想法，空闲的时间需要填充，儿子的全部成了转借的载体，反过来，儿子的不如意又激怒了美娟，开始了另一个的恶行循环。

“是不是我们就处在一个为别人负责的链条中？“ 美娟觉得儿子需要家长负责。家里没有买到大别墅，没有足够资金支持儿子出国留学，那是老公没本事，没有多挣来钱，老公需要为这些负责。

“我们忙着为别人负责，为别人的不负责，心生怨气，我们把别人的成功和失败，作为自己是否负责的衡量标准，唯独在这个过程中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对自己负责。“

豪猪取暖的故事，美娟是知道的，这与老子的“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殊途同归。

“首先对自己负责，才能很好地对别人负责”。

美娟起身离开长椅，小鸟冲她欢叫一声，送她去附近的超市，买几支彩笔，开始久违的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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