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年轻的时候,兵荒马乱盗匪猖獗,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命途多舛的外公,早年传道授艺以教书为业。穷山恶水出刁民,在这种天高皇地远的不毛之地,是务不了正业的。后来外公亦官亦匪,打家劫舍,抢摊越货。解放后,外公屠猪卖肉,游走于乡邻之间。外公先后结过两次婚,但两个外婆都走得早,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母亲是外公的养女,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在我们这个鸟不生蛋兔不拉屎的地方,人们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有人易子相食。外公收养母亲,对于这个家来说是雪上加霜,因为外公还有三个妹妹。整个家由外公支撑。长大后,母亲常常跟我讲,“过难关那会儿,外公经常出门在外,找钱换米。那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时时等米下锅。外公极其善良,不像别家的男人,只顾自己不管家里人死活。有好吃好穿的,尽量先满足三个妹妹和母亲”。三个妹妹出嫁后,日子好过了,也极其孝敬外公。母亲不愿远嫁他方,所以父亲做了上门女婿。父亲沉默寡言,不善言词。外公上了年纪,迈不动了。整个家由母亲主持,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母亲一手操劳。
我出生在春天,所以乳名唤着海春。开春,万物复苏,正是耕地的好时候。我出生那天,父亲在山上耕地,母亲一个人在家,寨子上的人都在山上干活,我不期而至,母亲身边没有一个人。田大嫂回家喝水,路过我家,听见母亲痛苦的哭喊,知道快生了,连忙烧好热水,为母亲接生。我半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常常要抱我到深夜,晚上我不睡觉,一放到床上就哭,抱在怀里就不哭了。说来也怪,公鸡一打鸣,我就能睡得着了。据田大嫂讲,在我三个月大后,才没有了这种奇怪的习惯。尽管时值农忙,田大嫂每晚也来抱我。我懂事后,母亲常常教育我,将来长大了,有出息了,要还田大嫂的恩情。那时要不是田大嫂极时发现,母亲就不可能顺利生下我,要不是田大嫂帮忙,月子中的母亲的身体就可能被我拖垮了。
母亲是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跟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母亲一生中所经历的苦难比她活过的岁月还多。如果说苦难是一笔财富,母亲一定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苦难的确是一笔财富,一笔精神上的财富。从母亲身上,我学会了坚强独立,哪怕再苦再累,我都能默默接受,用双手辛勤劳动,为家里减轻负担。母亲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生在这种穷家庭了,就要穷日子穷过,有多大的家底,过多大的生活,不要和人家攀比”。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让自己的儿女过她们曾经所过的那种苦难的生活。母亲为了让我们三兄妹吃好点,穿好点,平时省吃俭用。炒了盘肉,总是把肉往我们碗里挟;衣服坏了,舍不得添件新的;生病了,舍不得花钱买药。但是,当我们伸手向母亲要钱来买作业本买笔时,母亲从不犹豫,要多少给多少,哪怕是去借,也要把钱一分不少地送到我们手中。
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寨子里还没有通路,也没有通电,家家户户用煤油灯照明。一到晚上,整个寨子陷入沉寂之中,漆黑一片。在夜幕中,煤油灯发出的微弱的火光,透过塑料窗帘,投向夜空。远远看去,窗帘上映着两个人影,那是我和母亲。刚上一年级的我,被书本上那些陌生的字符和生动有趣的插图牢牢吸引。吃过晚饭后,父亲就会睡,家里的重活已经让父亲精疲力尽了,外公抽了几口自己种的旱烟后,也去睡了。我把煤油灯由灶台提到长凳上,再搬两条矮凳到长凳边,一条拿来坐,一条拿来放书包。翻开书,旁若无人地读起来。母亲把碗洗好后,就坐在旁边,缝缝补补作些针线活儿。我要是饿了,母亲就会端出剩菜剩饭热了给我吃。要是当晚没有剩菜剩饭,母亲破例给抓一把花生给我吃。我特别贪吃,常常偷吃家里的好东西吃。因此,母亲总是把家里能吃的都锁起来,因为好多好吃的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平时是吃不到的。在我们农村请人干活,要先让人家吃好,这样人家干起活来,才肯卖力气。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妇女和小孩是不允许上桌的。要等干活的人吃过后,我们才可以吃,当然只吃得到剩菜残羹了。母亲疼爱我,常常留出一小碗好菜不上桌。待干活的人吃过饭,上山后,母亲才端出来给我一个人享用。
农村的孩子,天生顽皮捣蛋不安分,有着惊人的破坏力。比如我,因为好奇,偷偷地把收音机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拆开耳机,取出里面的磁铁;那家有红白喜事,不顾危险地去抢鞭炮,点燃鞭炮往人群里扔,如果哪家得罪了我,我就把鞭炮点燃了往那家人干柴堆里扔;放牛时,故意把牛往别个寨子的庄稼地里赶,这样一来,牛吃饱得就越快。为此,没少遭受母亲的棍棒教育。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叛逆,处处跟母亲争锋相对。我越是叛逆,母亲就管得越严。后来发展到水火不容,没完没了地争吵,仇视。母亲来打我,我就跑。不回家吃饭,到别家蹭饭吃,不回家睡觉,睡在柴推里。上初中后,周末从不回家,在我看来,回家就是受罪,家里没有一点的温暖,我不相信母亲是爱我的。寨子里的大妈些,总那我开刀,每逢碰见便问:“海春,你长大了是先孝敬爹,还是先孝敬妈”,我说先孝敬爹。那些大妈都会说我没良心,你是妈生的,吃娘奶长大的,不是爹生的,从小到大你爹给你洗过尿布尿片吗?要先孝敬妈,后孝敬爹。
我上了高中后,学费增加了好几倍,生活费也增加不少。家里本身就穷,种地那点收入,只能维持家里日常开销。母亲为了供我上学,毅然外出打工,父亲留在家里看家护院照顾弟弟妹妹和种那几亩地。母亲的确勇敢称职,无私无畏。但当时我就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叛逆小屁孩,生在福中不知福,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的心。生活费告罄了,就打电话向母亲要。在电话里,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从不向孤身在外的母亲嘘寒问暖。在电话里,母亲不厌其繁地说那些婆婆妈妈的话,让我特别反感,我千方百计找借口挂断电话。她经常说:“在这外面找分钱不容易,花钱不要大手大脚,该节约就要节约,不好和人家攀比。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将来迈开农民这条路子,我们没有文化,这辈子磨死磨活的,受得是些气,你怕读书给我们读啊?反正高中三年送出来,考得起大学就继续送,考不起大学,家里那头耕牛就交给你,作为父母,我们的责任尽到了,总之,成龙你就上天,成蛇你就钻地”。我满脸不快,不耐烦地说:“我晓得了!挂了!我要去上课”!然后狠狠放下电话。
都说农村出生的孩子成熟早,因为贫穷,他们往往没有更多选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我却是个意外,我得感谢母亲目光远大。高考八分之差,我名落孙山金榜无名,与大学擦肩而过,家人的期望落空了。在寨子里,我家是大概外姓的缘故,备受欺凌,尤其在外公离世后,在那些人眼里就更加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人类是相互仇视的,穷人往往瞧不起穷人,好比同是乞丐,但是穿了鞋的乞丐往往看不起光着脚的乞丐。家里拼命挣钱送我读书,就是希望我将来出人头地,给家里争口气,而我却不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那段时间里,我和母亲吵得更加激烈了,母亲停止给我寄生活费,逼我回家。我打电话威胁说:“你不给我打钱来,你就没有这个儿子了”。我确实把母亲的心伤透了,母亲在那边哭了几天几夜,人瘦了一大圈。
按照农村的惯例,我该回农村成家立业。找个媒人说门亲事,结婚后就分家,田、土该分多少就分多少,这时父母的责任就尽到了,之后日子怎么个过法父母懒得管。苦难让人成长,冷静下来后我想了很多。我并不一无是处,不甘于平庸的意志才使我判逆;我从小生活在贫困中,看到了很多悲惨的命运,我同情他们也可怜自己;没有人一下生就低人一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要改变命运的不公,我要用青春赌一把。母亲同意我留下来补一年,父亲一开始不答应,后来母亲说服了他。开学那天,母亲对我说:“农村娃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有文化才能受人尊重,生在这种家庭了,我们无能,给不了你锦衣玉食,一切靠你自己白手起家,过上好日子了,是你自己的福气,做父母的怎么做都是为你着想,都希望你以后日子过得好”。
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母亲出车祸了,腰被摩托车划开一条血糊糊的口子,鲜血直淌……。接到恶耗那晚,我泪流满面,惨淡的月光照在我苍白的脸上,那一刻,我恨死我自己。为什么受难的偏偏是穷人?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遭遇非难?于是,我下定决心刻苦学习,一定不让母亲再失望,我要做个好儿子,我要报达母亲的养育之恩。如今,上了大学,离母亲更远了,越来越懂事了,也越来越懂母亲了。这使我痛苦,看到照片上满脸皱纹的母亲,我就痛恨我自己曾经对母亲的误解和伤害。越懂母亲,这种痛苦就越厉害。岁月无情,母亲在一天一天老去。我只能鞭策自己,虚怀若谷不断进取,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出色,在母亲有生之年,让母亲看到她的儿子给她争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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