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矩形的周长,你当然可以有很多种算法,我们不妨假定它的长宽分别为a和b,那么周长C=a+a+b+b,你当然可以写作C=2a+2b或者C=2(a+b)。长久以来,尼克·亚当斯一直不觉得这两个式子有什么区别,可是现在呢?当他第一次爬上监狱围墙上的甬道,当他在又一日的黄昏例行巡逻,这个年轻的哨兵以这种稍显隆重的方式唤醒了自己对几何学久远的记忆。尼克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的矩形,比起课本上的油墨图案,笔直的巡逻通道更能触发他对于边长这个概念的生动体验。 从监墙的东北角出发,向左你可以看到尼克这会儿正行走在围墙较长的一边。是否出于地转偏向力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事实是尼克总绕顺时针方向绕行高墙。十五分钟之后,当小莫回到东北角的哨楼,从胸前卸下了枪械,他便长呼一口气:又一次巡逻结束了。
不得不说这十五分钟是一段百无聊赖的过程,除了保持机警,尼克无处安放多余思虑。对他来说,数字成为标志时间的唯一手段:长边247,短边186,这是走完相邻两条边长分别所需的步数。当然,起初的数字并不就这么稳定,波动的范围常常给尼克带来苦恼:每当一边的终点在预想的步数殆尽之际姗姗来迟,那目所能及的剩余一段沮丧的距离,便总带给尼克巨大的失落,多余的每一次落步都在破坏尼克的计划,他不得不又一次修正早就有拟在心中的完成巡逻的理想步数——对于他来说,这意味着本次巡逻的彻底失败,那赖以对抗步行途中漫长无聊的唯一方法在此刻轰然倒塌! 意外的变故迫使尼克使用更加精确的步幅丈量边长,为此他规范了自己的执勤动作。尼克严格依照训练规定的姿态去完成每一步。"既然高墙的边长是固定的,只要我保证自己的步幅稳定在极小的精度误差之内,数学原理将以它毋庸置疑的信誉支付我那个梦寐以求的比值常数!"
尼克对此充满向往,这个常数将是整个黄昏的幸福。 到第七日,尼克几乎可以确定,属于他的数字是867,那是他的终点,也是他的奖励。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每次巡逻都被尼克转换为这种朝着867进行的数字积分,他从0开始计数,每过一步就意味着离终点又近了一分。这个过程是何等精确,你完全可以从中找到每一步的位置和意义:例如,北侧甬道的终点处,尼克把它叫做109,因为那是完成整个部署的1/8处,亦即,只要口中的计数到达109,尼克便知道自己已经走过整个路线的1/8。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时间变得简单,原本庸碌肿胀的十分钟命运对尼克来说变成了一串数字,数字紧密相连,只要前一个发生,后面的一切都将是舜天合理! 没有什么比成为时间的上帝更令人高兴的了,哪怕只是短短八百多步呢?尼克只需握住命运的缰绳——那便是他的数列——就好,因为一切愉悦都是建立在精确的计数之上,唯有实现第867步和巡逻终点最后的吻合,这积蓄着四条边长的被命运应允的馈赠才最终兑现,否则......尼克很难想象那个恐怖的结果,所以在整个巡逻过程中,他都在口中嘀咕。
这并非难事,尼克几乎不必投入比呼吸或者心跳更多的精力,他完全可以享受这短暂的惬意,通常他会以北侧竖墙眺望监狱里头的光景,那里井然有序地累积火柴盒式的监舍,密不透风的小格子阻断了他更深一步的窥视。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尼克心想,但这又有什么分别呢?尼克看到紧挨着北侧高墙的单元楼,那大概是725的位置,从这里看,花白的民居显示出破败的色彩,每一层的阳台都朝监狱这边探出身子,到第三层,阳台上葱郁的多肉盆栽几乎触手可及。尼克瞥一眼过去,积尘的毛玻璃很好隐藏了小屋内景——726!尼克的数列标记下这个阳台。毫无惊喜的一步,尼克匀速通过北侧边长。 如果你有原点和坐标,就可以描述世界。尼克仍记得久远课堂上的坐标系原理。现在,他用同样的方法从单调之中记录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在监狱的两个对角处分别设有岗亭,那么推算一下翻,不难得到属于他们的数字分别是0和438。待到了既定的位置,尼克便斩钉截铁的说出那个数字,如同咒语、彩票得以应验。
尼克兴奋起来,为了加大难度,他为更多的位置订立了特殊关照,比如314处的红杉树,526处干涸的池塘......那么726呢?这个破落阳台?到底要不要在密码薄中增添一笔呢?分歧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尼克听到了属于另一条轨迹的计数。75、76、77......与其说渺小,不如说是幼嫩的一个数。尼克苦于没有对方的原点和方程而无法推测密码的含义,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数字是从那个近在咫尺的三楼阳台里头传出来的。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尼克意识到自己停了下来,他停在726的位置上——
停止!这是只属于终点的荣誉。当他以这样一种尴尬的方式降临在726身上,尼克懊恼不已,他分明知道又一次巡逻失败了;他就更不能轻饶这个讨厌的数字;他依然维持着哨兵的威仪,便只脖颈扭转,观察。 毛玻璃窗咧开一缝儿,亮晶晶光影闪过——79、80、81......伴随窣窣响动,尼克一下子显出鄙夷的神情。"原来只是女孩子跳绳的计数。"尼克因为答案过于简单而失望,更为这个毫无意义的阻断愤愤不平:
"726、727、728......"
几乎是一种对抗,尼克依照自己的坐标,朗声报数,或许他的耳朵还在726的位置上滞留了数秒,直到再听不见先前的计数,尼克迈大步走了。 毫无疑问,麻烦当然不会就此放过我们的尼克。吱悠一声响,有东西追上了尼克——尽管尼克极力否认自己对这声响的焦灼等待;哪怕尼克十分清楚这奇异念头的根源;实际上尼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什么声音;或者说时间事先应允了某个隐秘愿望——吱悠一声响, 毛玻璃窗户打开,探出雌鹿似愠怒的脑袋。
"那是一个怎样的小人儿?"
尼克不知道,事实上他头也没有回,他很好地利用哨兵守则的严苛制度遮盖了自己的胆怯,他甚至可以觉察,一束充满弹性的,带有寻衅追债性质的目光,追寻自己而来!尼克不由加快了脚步,直到关闭的窗桓相撞—— 事情结束了,尼克已经站在巡更的终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计数牢牢停在了726。
从那以后,尼克的巡逻多了一项日程,那就是以726为中点,±20个数字的危险范围。他再不敢像第一次那样冒失,为了保证计数不被扰乱,同时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尼克从700开始就在心里头默声计算。他全神贯注,同时保证听觉的独立运行,这时候,他就能听到他想听到的。尼克坚信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数字,数字和数字是不同的——这并不是说同一个数字既可以指代豆沙馅儿馒头的个数又可以标识剧场座椅的序列,而是说内容的差异决定了这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数。在尼克看来,表示"量"的数字老实敦厚,标注"序"的数字难免华而不实。而他尼克的计数呢?他认为这是二元结合的神秘体验,每一步新的计量,既为步数的总和增加质量,同时也指明位置......
可是现在尼克完全被另一种数字吸引,因为是从毛玻璃背后传来,数字变得毛茸茸,软绵绵,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尼克每每被她吸引而忘掉自己的数字,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那时候,他木讷站立,非但丢掉了自己的数列,甚至巡逻的步伐也不知中断了多久。尼克的脑子里存储的还是726,或者725,有时候甚至是701!可实际上,他已经来到边长的端点,那起码得是800以后的数字。尼克终于发现,不少时间落在了整个边长的缝隙中。他羞愧难当,不得不以狼狈的脚步和作弊的计数方式逃窜,他知道只要越过西北角的拐点就可以逃过这一切——然而七月将尽的这天黄昏,小莫失败了。 就在拐角转身时,726没有放过他。窗户打开了,这次不是数数,是笑声。小莫僵死一般,只用左眼的余光看到那个剪影:
"你......你......你....."
不管多普勒效应还是声障极限,总之,只要愿意,小莫可以有726种理由解释为什么他只听见了这一个字,如果你问他那是什么声音?他便告诉你: "听起来像粉色气球。" 尼克走进了死胡同。他试探性地向队长提出换岗的事情,可现在他又站在了巡逻的起点。这一次,他远远就望见726的位置,那里的窗户打开着,他明白那家伙早已预备好对他的审判!查班员已经催促小莫尽快开始巡逻,他没有选择——
"干嘛数数?" "726、726、726......" "干嘛老是这一个数?"
尼克停在726的位置原地踏步,他重复着数字避免掉进时间的陷阱,粉色气球似的声音打右侧传来,但尼克丝毫不能转过头去!与其说执勤制度的淫威,不如说是他小莫逃避惩戒的一个绝佳理由,他只需要一个数字就可以抵挡那姑娘连珠炮般的诘问。
"叮铃铃——"
尼克听到姑娘嘤嘤嘤的笑声将自己赦免:
"727!"
尼克就像上好了发条,听到姑娘的的号令,如释重负一般,逃脱囹圄。稀稀疏疏的笑声还在不停追上他,拍打他,这时候尼克才明白自己逃无遁形,他只感到脸蛋热辣辣的,说不清是沮丧还是欣喜。 对于巡逻,尼克显得愈发苦恼。每一次行程开启之前,他便已落入对那个特定数字的恐惧,然而又有难以捉摸的原因促使他不愿下决心不去接近苦恼的中心;他寄希望于命运的强力为他作出选择,同时又通过隐秘的祈祷推迟这一事情的发生......
他便趁着还在监区对面南侧高墙的机会远远瞭望他北侧的窗户,出人意料的,窗户已经打开了!如同原形毕露的窃贼,尼克感觉自己被姑娘抓个正着。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三条边长小莫是怎么捱过来的,唯一确定的是,当他走到窗前,我们的姑娘已经恭候多时。 尼克支吾着,他确信姑娘已经觉察他的窘境,他感到漫长的甬道在今天变软塌塌,就像是漂在水面上,贴在浪花上,他再不愿在这位置多呆哪怕一秒,但同时他也很清楚,来自窗户的那双目光,已经将自己扼得死死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得到赦免似的,姑娘的命令跳跃到下一个数字:
"727、728......"
只需要一个数字,步伐复又顺畅起来。现在,尼克感到心安,因为背后的数字依次传来,脚下的步子也就像坐标找到了方程。这一天,尼克第一次在拐角的地方回头,他看见了,那是他的姑娘,黄昏的光线几乎把她镂空了。 尼克对数字产生了更大的喜爱,他同时喜爱甚至是盼望每天的巡逻。在无数次期待的步履之中,只有黄昏的那一次才有可能碰见他的姑娘,每每这时,尼克感到冰冷坚硬的监狱围墙变得柔软湿滑。他盼望而又不舍完成由0到726计数:有时候他怀着惴惴的心情完成了之前的720步,然而事实却未如他所愿呈现理想的色彩,没人知道在那之后的边长究竟如何折磨他;另外一些时候呢?尼克甚至从登上墙头的第一步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是从1开始的巨大的喜悦,从1开始,尼克感觉到自己接下来巡逻的每一步都有了意义。
他用脚步拟合好听的节拍,就像水手追随星宿标定的航迹。到400步的时候,尼克已经能清楚看到姑娘,他的姑娘托着脑袋趴在窗台为他计数。他确信这是只为他们两人所理解的默契,只需要一行数字,便足以抵抗无限时间。命运每每临近726的地标,尼克便开始惧怕这一刻的到来,他宁愿这甜美的声音一直在700以前徘徊。可是当那一刻真的来临呢?那时候吗,尼克有三千个理由可以扭过头去——
哪怕只是看一眼呢?他或许会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计数游戏?"但立刻地,尼克又对这鲁莽的提问感到后悔,胆怯战胜了心跳,他归于缄默。 "我是726吗?"毫无征兆的提问,来自他的姑娘! 尼克简直没有一个理由不回答,他甚至早已准备好关于坐标系与计数法的若干注解用来穷尽所能向姑娘解释某个非比寻常的意义。
"为什么是726呢?"
他在喉头酝酿发音,舌尖轻抵下牙龈,自轻而重,
"yin——wei......"
谁也说不清楚那天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唯一解释是,命运扼住了尼克的咽喉。自此,再没人听见过尼克的数字,他确信姑娘因此受了巨大的侮辱,自己的胆怯在姑娘看来,无疑是世上最无理的傲慢!那扇毛玻璃窗长久地关上了。
尼克永久失去了某个数字,那也许是一个整数,又或者小数,实际上尼克知道它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实数而已。既然在一百五米的边长上有无数的点,每一坐标下边都隐藏着一个数,那么尼克找回那个数的概率无疑为0。
尼克开始变得三心二意。他的步子凌乱而摇晃,像泥醉的莽夫,每一次巡逻对他来说成了一种煎熬。他两眼直勾勾盯着脚尖前85厘米处,那是颓圮的水泥地。
叮铃铃!
开始的时候,尼克有充足理由认为这是幻觉,可是一旦熟悉的钥匙插进久违的锁孔,记忆的门禁一下子溃败。理想蒸腾的声音再一次落入现实,整个秋天的思绪在一瞬间复活。是莫大的宽恕,来自姑娘的恩典,这一次,再没什么理由阻止尼克转过头去—— 窗户轰然敞开,毛玻璃砰砰炸裂,尼克朝思暮想的形象第一次结结实实地出现在眼前,他看得清楚,那是他的姑娘,她的全部意义都呈现在那张因过度恐惧而惨白的脸上,她的脖颈有血迹,一只粗鄙的左手钳住她单薄的肩头! 一个哨兵的本能裹挟了尼克,他的头脑瞬间清空,从凶匪探头到狙枪瞄准,尼克只用了一秒钟,没人知道在这残忍得只有一秒的对视中,尼克想起了什么,没人知道尼克·亚当斯到底是何时扣下了扳机。
叮铃铃!
尼克说不清楚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可能是弹壳撞击地面的脆响,也可能是逃跑的歹徒丢下了手中的匕刃。再没别的可能了,一切静悄悄的。尼克的姑娘,那个女孩终于从惊吓中解脱。她静悄悄倒在地上,额头上一个圆而小的弹孔,看起来像是伤心的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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