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他眼中,是一棵树,笔直笔直的,深深扎着地,高高顶着天。他总是抬头仰望,不敢多呼吸,那是一种不容怀疑的气魄,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父亲的树皮,一条挨着一条,严丝合缝,表皮硬且鲜亮,那亮多有劲,带韧,一韧一韧飞来,直逼逼的耀眼。父亲的树皮,是体面。
父亲在政府机关上班,西装革履,皮包黑亮黑亮,直挺挺出门,直挺挺回家。他只在政府大楼下痴痴地望过,那楼多高,多威武,那花岗岩的台阶多雄伟,门前的两头狮子,在咆哮,在怒吼。他想象着,父亲就在里面上班,他走在一尘不染的瓷砖上,带风,像匹骏马。
父亲的树干,粗壮有力,那微微起伏的线条,是律动,是树干的肌肉,是连绵在一起的有力,支撑着一树的枝叶。父亲的树干,是责任。
父亲总是精力充沛,早出晚归,进门便是豁亮的笑声,点亮了他的脸,焕发了家里的生机。父亲明朗朗的笑容挂在脸上,像圆圆的月,月光照在他的被子上,暖暖的,很舒服。他偷偷睁开眼,父亲在发光,嗳人的,轻轻的,流进他的梦……
父亲的树冠,遮天蔽日,一簇挤一簇,团出一大片绿荫。那绿荫是无边无际的,是带眼睛的,他大可走得随性肆意,走到哪,眼睛跟到哪。父亲的树冠,是陪伴。
父亲的眼睛里有好多水,一柔一柔,汪汪的,倒映出软软的爱意,紧紧地萦绕在他左右。父亲的周末,变成了是他的周末。父亲宽宽的肩膀伏着他,父亲是多么高,他看得多么远。他玩,他疯,他啥也不怕,在他背后,有一双眼睛,跟着他,撑着他,无时不刻。
父亲就是这样一棵树,长在他眼中,扎在他心里,不可撼动!不颓不倒!
树那年他大学毕业,父亲把他带到大饭店,富丽堂皇的。那五光十色的菜,诱人,鲜亮,铺展,眼睛看不过来。他看看父亲,还是那棵树,威严,慈祥。这桌气派的饭菜,是父亲订的,只有父亲才配得上这气派。
他看见一张红光满面的脸,胖乎乎的,不苟言笑。他看见父亲对着那脸面前点头哈腰,那笑好谄媚,那声音好逢迎。
“区长,孩子那工作……区长,您看,您……”
他又看见好多张脸,那么居高临下,高人一等,逼人的高傲。父亲没错过任何一张脸。
“局长,孩子到您那还多望照顾……这杯我喝了,干……”
“处长,孩子跟了您,您多教教,他脑灵着呢……”
……
“哟!这不是处长家公子吗!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要互帮互助啊……”
他看着那张和他一样年轻的脸,好呆滞,好木板,是他以前的同学啊,那个年年垫底的同学啊!大学都没上!
“脸”们已经走了,父亲也醉了,却好像活过来了。父亲开始表演,他是唯一的观众。
父亲拿着牙签对他点头哈腰:“领导,您剔剔牙……”
父亲呈上毛巾对他点头哈腰:“领导,您擦擦汗……”
父亲蹲在他的腿边:“领导,给您捶捶腿……”
父亲摇着一把扇子:“领导,给您扇扇风……”
父亲蹲地好低啊,再低一点,就要匍匐了,就要舔着他的鞋了。
他说:父亲,你醉了。
心里在说:大树,你倒了。
树第二天,父亲醒了,站起来,身子挺挺的,声音朗朗的,笑容暖暖的,活像一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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