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勃勃的故事,必须要从他爹说起。
按照因果轮回的说法,勃勃爹前世一定是风流人物,所以在生勃勃之前,他已经有了四个前世情人。
农村越穷越生,越生就越穷。人穷志不短,勃勃爹立誓要生儿子。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已盛传计划生育政策即将落地,风声鹤唳,全村男女老少都很紧张。勃勃的奶奶终年辗转于土地庙、祖坟山、观音寺之间,滋扰各路鬼神。勃勃爹更是日夜操劳,荒芜了田地和家园。终于在80年代初得偿所愿。勃勃的降生令他全家都乐不可支。可还没高兴几天呢,勃勃爹发现自己摊上大事了——这些年只顾埋头拉车,不肯抬头看路,结果全家一贫如洗。很快,勃勃家沦落到一天只能吃两顿饭的地步,五个娃每天饿得作鬼叫。
以上为背景。
1
勃勃刚刚学会走路,便跟他四个姐姐,组成丐帮,在村里走街过巷,四处要饭。
要饭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别人家一天三顿,他们家一天两顿。或许是村民一次头脑发热的慷概施舍,让勃勃们发现要饭是个不错的选择。因吃人嘴短,他们要饭的方式很委婉,发现哪家有好吃的,四个姐姐就端坐门口一言不发,由勃勃单枪匹马,进门上桌,掰人饭碗。那个时候勃勃才一岁出头,不怕丢人,没吃到就嚎啕大哭。善良的村民抹不下脸面,也觉得可怜,只好从灶上端出几小碗来。
人处于饥饿状态,嗅觉就特别发达。谁家做点好吃的,勃勃们隔着几道墙都能闻出来。俗话说得好,人穷志短,姐姐们脑洞大开的时候,还会一些小儿科的马屁功夫,比如喊年纪小自己好几岁的小伙伴叫哥,见到大人那马屁拍的更是不着边际,什么你家的茶壶真大、锅真大、碗真大比我家的大多了云云。村里人聚在一起就讲起,把勃勃爹气得跳脚。
可在大家看来,勃勃爹的恼怒纯属作秀。一是丐帮本来就他一手打造,所作所为他早该一目了然;二是群众多次表达不满,但勃勃们的行为没有得到有效控制。村里的教书先生每次都要向村民布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意思是吃不饱穿不暖只能耍流氓,大家要有一颗善良而仁爱的心。这话说的有道理,可眼瞅着眼冒绿光、流着口水的五人帮气势汹汹的过来,谁不心惊胆颤?何况那个时候村民都不富裕,没几家能招待得起。所以大家看见他们来,都是要回身关门的。
勃勃后来告诉我,当年最不仁爱的,就是教书先生了。每次到吃饭时间,此君要将门栓起来,吃完了再打开。所以,后来勃勃闲得没事的时候,就捡石头砸教书先生家的瓦。
2
寒来暑往,姐姐们逐次到了害羞的年纪,不再适合丐帮的工作,危害一方的丐帮渐作鸟兽散。勃勃只能孤军奋战。好在其要饭的技艺日益精进,加上村民扶贫对象由五变一,压力大减,乐得施舍。勃勃每日在不劳而获中快乐的生长。
某一天,吃完一顿好饭,勃勃觉得有点腻,需要点水果点缀下。他信步走到村里瓜农的门口附近,坐等扔出来的西瓜皮。按照以往的经验,守候西瓜皮不是一件难事,偶尔还能守到一块西瓜。这几天,瓜农家的小祖宗两颗门牙掉了,吃过的西瓜皮有丰富的红瓤残留,每天勃勃都能尽兴而归,但这次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勃勃有点不耐烦,正焦躁呢,一脸盆瓜皮从大门口扔了出来。勃勃饿虎扑食般冲上去,左捡右翻,发现每一块都好像被勺子刮过似的,一点点红的都不留。他正忙得满头大汗,身后忽然传来哧哧的笑声,一转身,小祖宗和他的姐姐在窗户里冲着他乐。看他怒目而视,小祖宗两手中指抠进两个嘴角,往两边一拉,做出了一个嘲笑馋鬼的鬼脸。
一向厚脸皮的勃勃,那一刻起忽然有了自尊心。他将那鬼脸视为毕生奇耻大辱,从那一天开始,他决定自力更生,发奋图强,再也不去要饭了。
勃勃主要采取了“两手抓”的方针。一是抓好习惯的养成,比如饭前喝水,饭后舔碗,让肠胃有一种被充满的假象。二是抓好食物开发工作。他把眼光投向了更为广阔的野外。很快,勃勃练就了一身掠食的技艺,由“等靠要”变成了自主创新。一般的野菜野果不必说啦,水沟里的鱼,天上飞的鸟,地上爬的小动物,那只是最一般的目标。勃勃区别于别人的地方,就是爱琢磨,村里杀猪后猪尿泡都是给小孩玩的。他一琢磨,觉得装屎的(猪大肠)都能吃,那么装尿的(猪尿泡)一定没问题。刚刚才掉花成型的枇杷、沙果、桔子,都是酸倒牙的。勃勃一琢磨,觉得这些玩意长大了能吃,小的也一定能吃。于是人家秋天才吃的水果,他初夏就摘下来吃掉——这就是他后来所说的“反季节水果”。在勃勃的带动下,村里的小孩都爱上了反季节水果,到了秋天,村里的果树全是光秃秃的。
与此同时,勃勃开始展现其在厨艺上的天赋。每次约我们玩家家,勃勃都能别出心裁做出一些“佳肴”,如瓦片炒田螺、茶杯煮河鱼、泥巴焖青蛙、铁锹烤老鼠——食材都是他搞来的,并佐以辣椒葱姜。除了生熟无法断定,色香味那还是俱全的。当然,玩家家嘛,东西肯定不真吃。每次暮色四合,爹妈的喊声隐隐飘来,我们兴尽返家,勃勃总失落地问:你们不吃啦?那神情,好像主人做好了一桌菜后对客人的挽留。
勃勃是打算留下来消灭那些食物的。许多年后回忆往事,那幅画面总在脑海浮现:故乡的黄昏,云归天际,勃勃独自坐在晚风吹拂的田埂上,瘦小的身子映在暮色里,脑袋深埋在他的佳肴之中,象一只流浪狗埋进冬天里的一碗热汤。
3
到了九十年代初,人多力量大的真理终于在勃勃家闪出了光辉,早已辍学的姐姐们,迅速成长为强悍的劳力,直升机一般提升勃勃家的生活水平。勃勃晃晃悠悠成了少数几个上了中学的孩子。他已不挨饿,村里的果树又可以在秋天挂上成熟的果子,小孩可以放心地玩猪尿泡,教书先生不再需要在雨季之前补瓦了。不挨饿的勃勃,饥饿后遗症还在,比如吃饭快,米饭都不带粘牙的,舌头一卷就下肚;饭后众目睽睽之下端着碗使劲舔,恶心程度令人发指。
中学坐落在镇上,那儿工业化生产的食品饮品,琳琅满目,为勃勃提供了新的奋斗目标。课余,勃勃总爱去镇上的小卖部逛逛,因为囊中羞涩,他只能用目光咂摸玻璃柜子里的糖果、瓜子、汽水、雪糕、麻香薄饼、蛋卷、云片糕、果丹皮、鸡蛋糕以及赫赫有名的辣条,口水直下三千丈。或者去水果摊前晃一晃,这个摸一下那个捏一下,装作要买但在仔细考虑对比的样子。手过之处,水果全破了卖相。摊主每次看见勃勃咬牙切齿地捏水果,就恳请勃勃滚蛋。过不了多久,街上小卖部、水果摊、小吃店的所有老板,都认识了勃勃。但凡他靠近,便能引来老板们长久而热辣的注视。
勃勃不敢再去镇上了,回到学校,开始琢磨在学校内部开发新食物。有一天中午,他看见某老师的儿子端着碗在外面吃饭,碗里有一堆鸡肉,一时间口水直流。那师二代也不懂事,看见勃勃盯着他看,便用手拿起一根刚刚啃过的鸡腿骨,冲勃勃做了个鬼脸。这个鬼脸让勃勃想起了少时的西瓜皮之辱,血气上涌,差点上去打人,后来想想人家才四五岁,冷静下来,琢磨了一番,决定偷老师的鸡。
那时候,老师的伙食也不怎么样,学校鼓励自力更生,允许老师养鸡。这些禽兽均以学生的剩饭为饲料。师二代家的鸡笼就摆在我们宿舍边上,四五只肥硕的小母鸡在里面呆着。因为笼边人来人往,见过世面的鸡们心理素质超好,足球飞过来打在鸡笼上,它们都视若无睹。我们从那路过,经常拿鸡笼练腿,你一脚我一脚踢得砰砰响。
勃勃偷鸡的过程,无法回放。据勃勃自己口述,那是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他用一根粗木棍结束了小母鸡的生命。小母鸡良好的心理素质帮了他的忙,没发出一点叫声。事毕,勃勃手拎小母鸡越上围墙,到某走读生的家里,两人把鸡炖了,吃上了一顿的。
翌日,勃勃提心吊胆地等待某种信息,然而一切风平浪静。自此,勃勃的胆子更大了,心理素质更高了,并踏上了偷鸡的不归路。几个月过去,勃勃都觉得自己开始长胖了。四肢一发达,头脑就简单,难免做出引火烧身的事来。勃勃先是悄悄跟每个同学说“我偷了老师的鸡,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说的次数多了,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告诉过多少人。后来,他干脆明目张胆了,每天在宿舍炫耀偷鸡技巧,兼点评各家鸡的优劣,说教导主任的鸡警惕性强,嗓门大,一靠近就鬼叫鬼叫的,得先下点老鼠药;班主任的鸡精力旺盛,大半夜的还在外面闲逛,这一点和班主任本人有点象;校长的鸡最蠢了,看见人走过来就知道叽咕叽咕的,象在和人打招呼呢。此外,勃勃还力邀宿舍里的有志之士精诚合作,完了一块吃鸡肉喝鸡汤。一时从者甚众。不久,终于有小道消息流向了老师。
老师又把消息告诉了校长,校长向家人核实了鸡的数量,气急败坏,心头涌起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的那种羞恼愤怒,放言要严惩勃勃。勃勃觉得自己反正读书不怎么的,主动如实交代犯罪经过,卷了被盖回了家。
4
勃勃辍学元年,公元1994年,勃勃十四岁,当了学徒,学漆匠。他每天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别了一把刮漆刀,在晨霭之中出门,去和甲苯、二甲苯见面。偶尔见到我,勃勃都显得兴高采烈,开口就谈吃的。他说跟着师傅出去做事的时候,鸡蛋面条瘦肉随便吃。当然了,最高兴的还是跟着师傅去漆棺材,完事了师傅还会给点钱,街上的零食水果,还差几块钱就吃腻了。
勃勃没有达成吃腻的愿望,脸色就开始变灰白的,并开始掉头发,经常莫名其妙流鼻血。一询问,说可能是油漆中毒所致。勃勃爹赶紧召回了儿子,让他南下打工。于是,勃勃放弃了自己热爱的棺材美容事业,跟着姐姐们去了广东。
而我继续求学,零零碎碎地听到他在南方的消息,什么做了洗碗工,学了厨师,小饭馆帮工,小饭馆大厨——一辈子就和好吃的死磕。人经过艰难的几年之后就会相对固定,固定之后,原来艰难的年代无法顾及的友情象菌类似的一到时间就要生长。我和勃勃互相加了微信,偶尔聊聊天,甚至有时候还打打电话,感慨一下现世安稳房价太高。
近年,他开始玩起了朋友圈,天天秀照片,当然了,里面全都是关于吃的。什么洗衣粉能让油条变粗、口香糖的原料是避孕套等等都是骇人听闻的信息。有一天,他忽然说连着三天拉肚子,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前几天吃火锅的时候,有人赌谁能把锅底吃完,输赢200块。他勇敢应战,一番痛苦的战斗,将200块收入囊中。不过他的下场很惨,当天晚上就蹲在厕所出不来,屁眼辣辣的疼呢,浑如撒了一层辣椒面。
勃勃的婚姻也颇具喜剧色彩。勃勃是晚婚。那是多少次相亲后的一次相亲。勃勃点了一桌子菜款待对方,可能是迫于介绍人的情分而来,还没吃饭呢,对方就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勃勃觉得该女士其貌不扬还居然那么不礼貌,于是装作上厕所买了单留了言走人。走出门外,不经意回头一看,玻璃窗内,该女士正坐在桌边,风卷残云一般吃那刚刚点来的东西,一会儿就一扫而空。他傻看了几分钟,于是又转了回去,他决定和该女士好好谈谈。
弹指间20年。勃勃和他妻子在三亚一家酒店度假,那是一个早上,我们吃自助餐。他们两坐我对面。勃勃说,这20年他和我是人鬼殊途。我是人,他是鬼,因为他没读成书也没上大学,往事不堪回首。我说,这20年来你那身材一年一圈年轮,世界上的鬼大多苗条,你充其量是一头死猪。坐在勃勃身边的勃勃妻莞尔一笑。
勃勃的妻子面容姣好,骨感苗条,与我想象中的豪气干云的壮实吃货完全扯不上。酒店西餐厅菜样繁多,勃勃夫妻俩见到食物后就把我晾在一边,一起狼吞虎咽,那饿死鬼转世的状态令人惊叹。吃饱了,两人摸着肚子,打着饱嗝。勃勃说,还有面包糕点没尝呢。于是起身把20多种糕点一样拿了一块,堆了满满两盘子。勃勃老婆说,能吃完吗?勃勃挠了挠头,提议:就尝一下?勃勃妻说好。两人抓起那些糕点,一样小啃了一口,放回了盘中,脸上同时浮现猥琐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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