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娇娜
[题解]:婚姻是人类的发明,但婚姻与爱情并非完全统一。有婚姻不见得就有爱情,而爱情浓烈的两个人,也非一定会走进婚姻的殿堂。由此也完全能理解,男女之间的亲密感情,也不一定就得走向性的形式。
读完这篇故事,我们知道,孔生诚然是爱着娇娜的,而娇娜之于孔生,或则出于友情,亦或出于爱情,蒲松龄先生未作交代,虽难以判断,然而她的烂漫真挚却是封建社会中一般女子不可能做到的。清代评论家但明伦说:“娇娜能用情,更能守礼,天真烂漫,举止大方,可爱可敬。”的确是对真情男女之间那种发乎情而止于礼的人物形象点评的十分精准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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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有一位书生,乃孔圣人之后,他为人温厚含蓄,善于吟诗作对,其有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在天台县现任知县,特寄信函邀其前往。待孔生前往,知县却不幸因病离世了,而孔生因盘缠耗尽,无处可去又回不了家,在当地流落飘零,暂时借宿普陀寺,受雇于寺僧抄写经文。
普陀寺往西行约百余步,有一座宅院府第,主家人称单先生,本是大家公子,因一场大官司下来,导致家道衰落萧条,从此家中人丁渐少,搬到乡下居住,府宅院落便闲置于此。某天,天气阴冷,大雪纷飞,路上寂静冷清,更无一个过往行人,孔生偶然路过单府门前,见一少年从府内走出,容貌甚是秀美俊朗。那少年见到孔生,便上前施礼问安,几句寒暄便请孔生入府做客,孔生对少年也是心生好感,便爽快地答应了。
入得府院,见院内虽不十分宽大,但处处绸锦帷幔,四壁诸多古人字画,书桌上一册书籍,看封面题签是《琅嬛琐记》,孔生随手翻阅一遍,内容均是未曾读过的。孔生见少年居住在单府,自然以为这就是主人无误了,便不曾请教其出身门第。倒是少年详细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后,很是同情,劝他在此开馆设学,教授学生。
孔生喟然叹道:“我今流落他乡之人,谁人做我的举荐人呢?”
少年回道:“如蒙你不以我愚笨,我愿拜你为师。”
孔生心中自喜,却也不敢以师者自居,情愿彼此以友相待。孔生接着问道:“贵府为何长期关门落锁呢?”
少年答道:“此乃单府,早先因单公子久居乡间,所以长期闲置,我姓皇甫,世代居住陕西,由于家宅被野火烧毁,所以才暂时借居在此的。”
孔生这才知道少年并非单府主人,当晚两人谈笑风生,无比欢畅,少年盛情挽留孔生共榻同眠。
次日拂晓,早有童仆进来烧好炭火,少年已经起床入内室去了,孔生尚拥被坐卧床榻之上。这时,一个童仆进来报说:“太公过来了。”
孔生慌忙起床,只见一个鬓发皆白的老人,进来便向孔生殷勤致谢道:“承蒙先生不曾嫌弃我之顽儿,愿意教授于他,此子刚开始学习诗文,切不可因友相待,先生便把他视之同辈。”
说完,便送他一套锦衣缎袍,一顶貂皮帽子,袜子、鞋子等一应俱全。老人看他洗漱梳装完毕,吩咐童仆端上酒菜,孔生只见这里桌案床榻、下裙上衣等,无一样叫得上名来,然而件件光彩夺目。酒过数巡,老人起身告辞,拄着拐杖缓行离开了。用餐过后,公子便取出自己的课业请孔生过目,孔生浏览之后发现都是古文诗词,并无科举应试的八股时艺文章,不由得问起究竟。
公子笑着说:“我无意于科举功名而已。”
向晚,公子复令童仆摆酒备菜,说道:“咱们今晚再把酒尽欢,明日便不许如此了。”
接着又把童仆喊来,吩咐道:“你去看看老太公可曾睡下,如果睡了,就悄悄把香奴领来此间。”
童仆出门,先送来一把套着锦袋的琵琶摆好,过不多久,只见一个丫鬟进来,盛装打扮,美貌绝伦,公子吩咐她便弹一曲《湘妃怨》。丫鬟手捻象牙拨片,拨勾琴弦之上,但闻琴声铮铮,时而激扬高昂,时而清妙凄美,曲调节拍于孔生却似未曾听过。公子兴致所至,又吩咐拿来大杯,一番畅饮,直至三更时分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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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二人早起读书,公子聪明过人,读书更是过目不忘,即刻成咏,三两月后,他便轻松制文,警策觉妙。两人相约此后便每五日一饮,饮酒必招呼香奴前来弹琴作陪。某天晚上,孔生借着酒兴正浓,头热脑昏之际,两眼盯着香奴不舍移开。
公子已知其意,对孔生说道:“兄长独居尚且没有家室,我正日夜为你谋划此事已久,不消时日,我定为你找到一位称心的妻子。这个丫鬟是我父亲收养在内的,兄长无须理会。”
孔生接道:“果真替我寻找伴侣,定要如香奴一般。”
公子笑着道:“你实在少见多怪呀,如果以此为准,那完成你心中所愿就更好办了。”
如此半年已过,孔生想起来要去城郊游玩,刚出大门,却发现两扇门从外面反锁起来了,问起来,公子回答道:“家父担心我交游混杂,游玩多了更扰了心性,便用此法以谢绝客人。”孔生听后,便无所顾虑。时值盛夏,天气潮热,孔生和公子便把书房移至园亭中。
一天,孔生前胸忽然肿起一个桃大的脓疮,一夜之间更是大如碗口,他十分痛苦,呻吟不已。公子早晚前来探视,常常急得寝食难安,再过几天,孔生胸前脓疮日益严重,饮食都成问题了。老太公来探望数次,也只能和公子互相叹息而已。
忽然公子正色说道:“我前夜想起先生病状,娇娜妹妹能医此症,我已派人去外祖母家相请,何以至今未归呀?”
不一会儿,一童仆进来报说:“娇娜姑娘到了,姨娘同阿松姑娘也一起来了。”
公子同太公立即起身去内室相迎,一会儿,公子领着妹妹前来探视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眼波娇媚中流露着聪慧,腰身婀娜似随风摆柳,孔生见女子如此出众,顿时忘记了痛苦,也停下了呻吟,精神都为之一爽。
公子对娇娜说道:“这位就是为兄之良师益友,情比同胞兄弟,妹子可要好好医治。”娇娜羞态顿收,挥动衣袖,款款行至榻前,一番诊视。正在把脉之时,孔生但闻芳香阵阵,胜似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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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脉之后,娇娜笑道:“这位相公动了心脉,该有此病,虽然危急,尚可医治,只是疮口溃烂,皮肤凝结,非得削皮去肉不可。”
说完便卸下手上金镯,置于患处,向下慢慢按压,伤口溃烂处渐渐隆起,高过金镯一寸有余,脓疮的根部余肿也都被吸束在金镯圈内,不及之前碗口那般大了。便见娇娜于衣襟之内解下佩刀,刃薄如纸,她一手按压镯子,一手握刀,顺着脓疮根部轻轻割开,伤口处紫血不断溢出,枕席之上尽是污血。此时看那孔生,因为贪恋娇娜近在眼前的动人身姿,非但不觉痛苦,反而担心她太快割完,不能多依偎。
没过多久,腐肉除尽,宛如病树之树瘤,娇娜又吩咐童仆端盆打水,为孔生清洗伤口。然后见她自口中吐出一粒红丸,弹丸大小,置于肉上,按着红丸使其旋转,一圈下来,孔生但觉前胸热气蒸腾;再转一圈,疮口稍有瘙痒;及至第三圈,只觉得浑身清凉,直入骨髓。娇娜收起红丸复归口中,说道:“这下好了!”便快步走出房去了。此后孔生只要想起娇娜的美丽容颜,便难自已。
从此孔生抛书废卷,痴呆闲坐,百无聊赖,无以复加。公子知他心思,说道:“恭喜兄长病体初愈,更喜小弟已为兄长物色到一位佳人配偶。”
孔生问道:“是哪一位?”
公子回道:“也是小弟的一位亲属。”
孔生沉思良久,说道:“还是不必了罢。”更面壁吟诗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子明了其意,解释道:“家父敬佩兄长之博学多才,也希望能与你结成姻亲,无奈只有一个小妹年纪尚小。小弟姨娘有女儿阿松,年方十八,并不粗陋,如你不信,阿松姐每日都到园亭中来,你只需伺机在前厢房待着,便能见到了。”
孔生果真如此,稍后娇娜陪着一位美丽女子,只见她蛾眉如画,绣鞋描凤,金莲轻移,款款而行,容貌品行与娇娜不分伯仲。孔生心中大为喜悦,当下便央请公子前去说媒。第二天,公子从内室出来,向孔生恭贺道:“好事已成矣!”于是,公子当下便为孔生独置一院落,大行婚宴。是夜,鼓乐齐鸣,声震屋瓦。孔生只因心中仙女行将与己同床共枕,竟疑心那月中宫殿亦未必是真,成婚以后,孔生心中无不惬意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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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无短,说来话长。一天,公子忽然对孔生说道:“识君以来,每日与兄长切磋共读,无尽教诲,小弟无日不忘。但是近日单公子家中官司已结,归期将至,催要府宅急迫。我意举家离此西去,想来你我此后一别难再聚,心中为这离愁别绪不堪其扰啊。”
孔生当即表示愿意随其前往,但公子劝他还是回到自己家乡更为妥当,孔生担心路途遥远囊中羞涩,一时难以成行。
公子安慰道:“兄长切莫担心,一切有我安排,可送兄长即刻回到家中。”
不一刻,老太公亦将松娘送来,并赠予黄金百两,公子左右分别拉着夫妇双手,嘱咐他们不可睁眼。孔生只觉得自己飘飘然已经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啸,过了许久,听见公子说道:“已经到了。”
孔生睁眼一看,果然久别的故乡近在眼前,如梦初醒般地想着:公子绝非凡人是也。
孔生久别故乡,今日方回,自然心中喜不自胜,敲开家门,母亲见到喜出望外,加之携回此等俊秀媳妇,一家正自喜悦宽慰之际,回头待邀请贵客进门,公子已经自行离去了。从此松娘尽心侍奉公婆,万分孝顺,她的貌美贤惠名声,也就此在乡邻之中远近传开来了。
后来,孔生一举中进士,被任命为延安府司理推官,于是携家带小启程上任,唯独老母嫌路途遥远未曾跟随。其后松娘产下一男孩,名叫小宦。
不久,孔生因为直言冒犯了上司官员,被革职去官,等候发落,一时也不得回乡。
有一天,他偶然在郊外打猎,忽然间遇见一位美貌少年,身骑黑马,频频向他流连顾盼。孔生仔细观察,原来竟是皇甫公子。于是两人收缰勒马,相拥而泣,悲喜交集。公子邀请孔生去他家一聚,来到一个村落,只见树木丛生,枝叶茂盛,当真是遮云蔽日,不见丝毫阳光。来到公子家中,只见大门上镶嵌金钉,直是豪门大族人家。孔生问起公子家妹,言说娇娜已行出嫁,又听说岳母已经亡故,不胜悲凄,感慨万分。在这里留宿一晚,次日孔生便先行离去了,不日将妻儿都带了过来。娇娜来了看到他们,抱着孔生的孩子高举过头又落下,逗弄着笑道:“姐姐乱我族种了啊!”
孔生在此拜谢娇娜当日救治之恩,她却又笑着说道:“姐夫如今富贵了,疮疤虽然好了 ,却还没忘记割肉之痛吗?”众人皆掩口轻笑。娇娜的夫君唤作吴郎,也前来拜见。孔生一家再住了两夜便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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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公子面露难色,对孔生说道:“而今天降凶兆祸殃,请问兄长可否相救?”孔生虽然不知何事,但满口允诺。公子迅速离去,举家召集起来,来到堂上一齐向孔生跪拜称谢。孔生大惊,忙问何故。
公子方才说道:“我并非人类,而是狐狸转世。现今将遭遇雷劈劫难,你要是肯以身赴难救我满门,或许我等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就请你携妻抱儿,速速离去,免受牵累。”
孔生盟誓愿与一齐共生死,于是公子便请他手执宝剑立于门前,嘱咐道:“即使电击雷劈,兄长切不可稍有所动!”
孔生遵公子嘱托准备妥当,果然天上阴云密布,青天白日瞬间变成黑沉沉一片,仿佛一大块青石将天地遮盖一般。回头看看先前住所,再无什么深宅大院,只有一大块坟茔荒冢岿然而立,下方赫然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正当他惊愕不已之时,空中突然一声霹雳,震得地动山摇;接着又是一阵狂风暴雨,把老树连根拔起。孔生虽然已是耳聋眼花,却依然屹立不动。
眼看在滚滚黑烟浓雾之中,惊现一只恶鬼,嘴尖如钩,利爪似戟,从洞中抓出一个人来,顺着浓烟升腾直上。孔生一眼看见那人衣着服色,便如娇娜无二,当下急忙一跃而起,举剑猛地向空中恶鬼全力一击,恶鬼惶急之下将爪下之人丢下逃跑了。接着便山崩地裂般一声暴雷响起,只见孔生摔倒在地,毙命当场。
过了一会儿,云开雾散,阳光普照,娇娜自己渐渐苏醒,见孔生死于身旁,放声大哭道:“孔郎为救我而死,我又何必苟活于世呢!”此时松娘已出,两人含悲忍痛,抬着孔生尸首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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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娜让松娘抱着孔生的头,又让公子用金簪拨开他的牙齿,自己用手指捏着他的面颊,使他口齿微张,用舌头将嘴里红丸送入孔生口中。接着又口唇相对,为孔生吹气不断,红丸随着吹气渐渐进入喉咙,一阵“格格”轻响过后不久,孔生竟然睁开双眼,死而复生。他见亲人围聚身旁,恍如大梦初醒,所幸如今举家团圆,化惊为喜。
之后,孔生以为幽居墓穴不可久住,商议之下,决定一起往其故居,全家皆交口称好,只有娇娜一人闷闷不乐。孔生特意再请娇娜携吴郎举家前往,她又顾虑公婆不舍幼子等等,终日议论而不得结果。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吴家童仆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匆忙跑来,大家惊问得知,原来吴家也在同日遭此劫难,举家老小皆逢难而亡。娇娜乍闻噩耗,捶胸顿足,悲痛难当,登时泪如雨下,众人齐声劝慰多时方才好转,于是一同前往孔生家中之事就此议决。孔生进城数日,各方打点安排妥当,便举家连夜收拾行装出发了。
回到家乡以后,孔生让公子一家住在他闲置的花园内,花园门终日反锁,只有孔生、松娘夫妇来时,方开启一时。孔生与公子兄妹,时常一起弈棋饮酒,谈笑席间,诚然一家再无二般。小宦逐渐成长,眉清目秀,聪明机警,更有着狐狸的机灵性情。他每到街市上游玩行走,人们皆知此乃狐狸所生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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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先生说:我之于孔生,并不一定羡慕他得其美艳娇妻,而更羡慕他有一位亲密女友。观其容貌足以忘饥去渴,闻其声音足以嘻笑开颜,人生得此良人佳友,时常一起纵情宴席上,欢乐谈笑间。此种“色授魂与”的精神之享受,岂不更胜过“颠倒衣裳”的男女之性爱!
人有情爱狐懂恩义,未知下回且看端倪!各位看官喜爱之时,务请点赞关注,倍感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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