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的一个早晨,蛤滩村早起的人们都发现淮河中心小学白底的围墙上多了一排朱漆大字:人民教育人民办 办好教育为人民。
鲜红色的字体像一块块血迹,闪着村人的眼。
晌午饭的时候,刘双喜从做支书的大哥口中得知是淮河小学的校长马良玉在天刚泛亮的时候领着几个教职工刷上去的。
双喜错愕的盯着支书的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双喜回头给了弟弟连水一耳光,问:疼吗?
连水捧着脸说:疼!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失踪一个多月的马良玉校长回来了!
校长马良玉回村第一天就办了两件事。头一件就是在淮河小学的围墙上刷了这十四个血红的大字;第二件就是给她媳妇办了隆重的葬礼。
校长马良玉的媳妇在马良玉回家的当天早晨心脏病发作,倒在了院里的柿子树下。医生“黑头”骑着摩托赶到的时候,校长媳妇已经没了气息。“黑头”看着一身红色油漆的校长马良玉,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说完递给已经两眼木然的站在院里的校长马良玉一根烟,马良玉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倒在柿子树下的媳妇。校长媳妇努着一双惊恐的眼,斜着身子坐靠在柿子树下,脖子折了一样的耷拉着,像一株淋了大雨的玉蜀黍——凄凉地倒在秋收后的庄稼地里。
校长马良玉的媳妇也姓马——但并没有亲戚关系——叫马翠兰,金湖人。马翠兰没什么文化。所以认识校长马良玉,据说是三年前校长马良玉去金湖出差,在火车站认识的。具体怎么认识的,马良玉从没对外人提过,也从没见过马翠兰的娘家人来过村里。于是村人就揣测着种种马翠兰的来历,什么是拐卖来的女子,什么是个无父无母的乞丐女,更有人觉得既然是在车站认识的,很有可能是个鸡。揣测归揣测,却并没有人把这事往明了说。
第二年的初春,马良玉就宣布了要和马翠兰结婚,摆了很大的排场,宴请了全村的男女老少,连不是一个村的走街串巷每天来卖货的货郎都邀请到了。婚礼当天,在酒席上,村人才彻底明白了马良玉为什么会和这个在车站认识的马翠兰结婚。
婚礼当天的马翠兰美丽极了。语言匮乏的村民无法形容马翠兰的美丽,却在众口相传中对婚礼那天的马翠兰有了一句如诗般的赞美:那天马校长媳妇就像他娘的烧晚霞一样!
烧晚霞一样的马翠兰在婚后两年里,却并没有给马家生下一男半女。校长马良玉也不再同往日一样知书达理的把马翠兰捧在手心里了,脾气变得暴躁易怒。第三年开始,邻居经常在半夜听到马良玉家里传来重重的东西落地的声音,村人也开始经常看见马翠兰蓬头散发的出现在田间地头。
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村支书还是找了妇女主任田小娥去做马良玉的工作。田小娥刚上任不久,急于做出成绩让支书刮目相看,每天的工作热情都极为高涨,一口答应下来:刘支书,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田小娥的丈夫是长途车司机,每年开着那辆有了些年头的二手厢货往返山东与南京。在两年前的一个夏夜,急着赶去潍坊交一批海鲜,雷电交加的路上,为了避开一辆突然从岔路中冲出来的桑塔纳,因为转弯过急,刹车太快,加上路面湿滑,整辆厢货轰然倒在了路中间,车里的大闸蟹蜂拥着爬满了整条街道。桑塔纳也一头冲进了路旁的荒地。桑塔纳的车主踉跄着走到公路中间,打了急救电话与110。救护人员与交警赶到的时候,田小娥的丈夫已经奄奄一息,还没赶到医院的急救中心,便死在了路上。
死讯传到田小娥的耳中,田小娥并没有太多悲伤。田小娥知道丈夫常年在外面跑长途很少回家,除了挣钱养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丈夫有一个情人。田小娥从不说破,甚至有一回在洗衣服的时候从丈夫兜里掏出来三个安全套,田小娥默默的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随手掏出来放到了一边。田小娥赶到医院太平间的时候,护士说一同出车祸的还有一个女人,做了截肢,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田小娥隔着重症病房的玻璃看见了一个垂死的女人,脸上缠满了纱布,看不清长相,但是直觉告诉田小娥,这一定是个身材很好胸很大的女人。田小娥对护士说:不认识,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田小娥办了相关手续,争取到了婆婆公公的同意直接把丈夫的尸体就地找了殡仪馆进行了火化。田小娥捧着丈夫的骨灰盒,领着已经五岁半岁的女儿回到村里,已经是三天后了。回村就找到知客老赵简单的安排了葬礼。下葬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刚下完葬,一转身,丈夫就跟着一块回来了一样。
丈夫去世以后,田小娥不悲不喜的养着女儿。女儿长到快7岁的时候,也该是进学校的年纪了。田小娥初中毕业,按说以她的年纪,在当时的年代,初中毕业是可以谋上一个不错的工作的,只是毕业以后第三年她遇上了那个她命中注定的人。田小娥满以为嫁给了他以后就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毕竟丈夫是村里唯一一个会开汽车的男人,单单是这一点,已经足够田小娥在村人面前昂首阔步了。然而田小娥万万没想到生活会如此不留一丝余地的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脚,而且是狠狠地踹在了心肝脾肺肾上。
这样的命运让田小娥坚信两点:必须让女儿读书,否则将来什么也得不到;男人是靠不住的, 生活还得靠自己。
田小娥虽然有着这样坚定的信念,却在学费上犯了难。丈夫死后赔偿的几万块钱给丈夫还款用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经过这几年也早已所剩无几。
田小娥狠了狠心,在一个夜里找了校长马良玉。这个时候的马良玉因为马翠兰一直怀不上孩子的事,对马翠兰极为不快,在又一次的吵闹之后,校长马良玉把马翠兰甩倒在院子里,卷起铺盖搬到了中心小学的职工宿舍楼。算起来,已经整整三天没回去了。在第四天的晚上,田小娥在中心小学找到了马良玉。
中心小学的职工宿舍楼本来是给学校的任课老师居住的,一层简易的小平房,一共五间。只是学校的几位老师都不愿住在这里,连最远的数学老师也宁愿每天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回去居住也不在这过夜。原因是中心小学的操场西侧墙外有一个池塘,池塘早些年是年过半百却仍然独身的陈老二家的鱼塘。有一年雨季,醉酒的陈老二回去的路上经过鱼塘,忽然有了尿意,就站到鱼塘边去小解。尿撒了一半,忽然觉得鱼塘里有响动,陈老二便借着月光探了脑袋往鱼塘里瞅,然而还是看不太清。陈老二便又往前迈了两步。下了一天雨的鱼塘边上格外的顺滑,一个趔趄,陈老二就摔进了自家的鱼塘。村人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陈家老二,陈老二浑身裹满了渔网,脸冲下,全身硬邦邦地埋在鱼塘边上的水里,像条死鱼。
陈老二去世后,这个鱼塘再没人养过鱼。没几年,鱼塘里长起了芦苇,每到夜晚,有风一吹,便会呜呜呜呜地响,村人说:听,那是陈老二在喊救命呢!
有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没人愿意住在学校。
田小娥在职工宿舍门口急切的拍打着校长马良玉的房门,马良玉的屋里还亮着灯。马良玉打开门,就看到了张皇失措脸色煞白的田小娥,映着灯光,马良玉看到了面前的田小娥身体在微微颤抖,胸脯大幅度的起伏不定着。田小娥“哇”的一身抱住校长马良玉,马良玉奇怪的感到田小娥的身体并不那么冰冷,相反是出奇的很滚烫。校长马良玉那天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瞬间整个身体也被怀里滚烫的田小娥烧到了沸点。
田小娥是个并不丑的女人,加上肚子里有些墨水,平日里看起来是很有些气质的。田小娥离开职工宿舍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田小娥走到学校门口又返了回来,对校长马良玉说:你送我出去吧,昨晚经过那片鱼塘我确实吓的不轻,现在我还很害怕。马良玉点了根烟,意味深长的盯着田小娥的脸说:行,我送你过去。
田小娥的女儿入学那年,我12岁,读四年级。这一年的上半年,除了田小娥的女儿入学,村里还发生了这么几件事:田小娥在校长马良玉的推荐下,做了村里的妇女主任;马翠兰得了心脏病;马良玉被县里评为“年度先进教育工作者”;我的期中考试作文被选为范文在学期大会上朗读。
(二)
田小娥接受了支书的任务,就骑上自行车去找马翠兰。马翠兰正抬着屁股在芹菜地里薅草,因为一直没有生孩子的缘故,马翠兰的屁股依然像年轻姑娘一样紧致,连田小娥看在眼里都产生了羡慕嫉妒交杂的情绪。田小娥站在地头叫马翠兰的名字:翠兰!翠兰!
马翠兰直起身,望向地头的田小娥,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只是直着嗓子问:燕子妈啊,什么事?
燕子是田小娥女儿的乳名,被叫做燕子妈的田小娥心里有了一丝不悦,心里默念着“不叫我马主任至少也该叫我的名字吧”,却堆起了满脸的笑,说:歇会吧翠兰,我和你说点事。
马翠兰狐疑的走到地头,拿过一截树棍放在地上,坐了上去。田小娥从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翠兰,翠兰说我不渴有什么事吗?田小娥说明了来意。翠兰说,我想跟马良玉离婚,财产各半。田小娥错愕的问,你和马校长提过离婚的事没有?翠兰说,提了,一说离婚他就摔东西。说着翠兰掀起衣服,露了后腰给田小娥看。田小娥看见翠兰后腰上横七竖八的好几道血痕。田小娥问翠兰:这是怎么回事?
翠兰眼里涌出一团泪,却没有溢出来,翠兰抬起手背揩了揩眼角,说,那个畜生拿笤帚打的。
田小娥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起了火烧云,在红黄相间的光线里,田小娥看了看翠兰的脸,心里觉得马翠兰也并没有大家说的那样——像烧晚霞那么美。
晚饭田小娥吃的不是很多,喝了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还没吃完就饱了。事实上并不是真的吃饱了,而是白天马翠兰给她说的那些事,着实的让田小娥吓了一大跳。马翠兰口中的马校长完全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马良玉,那一晚之后,田小娥已经很多次和马良玉在县城的旅馆见过面了。在她的感觉里,马良玉和田小娥是完全不合适的一对。马良玉也多少给她透露了对翠兰的不满,主要就是集中在翠兰的文化不高上,很多时候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这是最大的烦恼。知道了这一点,田小娥内心是窃喜的,自思着自己在这一点上总还是要比马翠兰强了很多。另一方面,田小娥甚至对马良玉产生了一丝说不出来的同情。然而,田小娥白天说的话又让她忽然觉得马良玉这个人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两天后田小娥在老地方与校长马良玉又见了一面,回村的时候额头上缠着一块纱布。按照村支书得到的说法是撞到了墙上,没什么大碍。
田小娥由于脑袋受伤,这一日早早的就回家睡下了。正沉睡中,感觉有人啪啪啪的拍门,女儿燕子一激灵爬了起来说,妈妈,有人来。田小娥下了床,看了看堂屋的挂钟,已经是深夜十点了。田小娥冲着门外问:谁呀?
“我!翠兰!快开开门。”田小娥听出来马翠兰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田小娥拉开房门,看见了门外披头散发的翠兰。田小娥让进了翠兰,拉过凳子让翠兰坐下,给倒了杯热水,正要问出了什么事,燕子在屋里喊她:妈妈,妈妈,谁来了呀?我要尿尿。田小娥对翠兰说你先坐着喝点水我去看看燕子。
转身田小娥进了卧室,从床底取了痰盂给燕子,对女儿说:尿完赶紧上床睡觉,我和你马姨说会话。说完重新返回堂屋,坐在翠兰对面,借着灯光田小娥看见了翠兰青肿的脸,田小娥立马站了起来,狠狠的踢了一脚凳子,鼓着嘴像是要骂出一句极难听的脏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拿眼瞅了一下女儿那屋,对翠兰说:我给你倒些热水,你洗洗,今晚别回去了,我拿长条凳给你拼张床,就在这睡一宿,明天白天燕子上学了我再和你说。
白日里,田小娥说的话差点把翠兰吓死。翠兰惊慌失措的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妇女主任田小娥,声音抖颤着说:田主任,我要回去。说着起身就要出门,田小娥一把抓住翠兰的手,镇定的说:只能这么做了,我已经告诉了你,现在骑虎难下,现在你就回家,收拾东西去县城,我们到县城的五墩转盘路那里,那有个苏果超市你知道吧,就在那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苏果超市门口的瓷砖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翠兰站在苏果超市的门口,左手边立着一只大号的行李箱,黑色——这是死亡的颜色。翠兰看了一眼地面,瓷砖的反光晃到了翠兰的眼睛,翠兰觉得有点眩晕,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模糊的视线里翠兰看见一个人影在向她靠近,一边走一边在叫她的名字:翠兰,过来,跟我走。
翠兰跟着田小娥进了一家旅馆,旅馆很干净,也很偏僻,处在北宋书法家米芾题字的“第一山”公园的山脚。旅馆门上挂着一块木质牌匾,古铜色的油漆刷着两个很雅致的繁体字:小築。
进了旅馆,田小娥拿起床头的座机塞给翠兰说:给马校长打电话。
哈滩村全村一共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队部支书的办公室里,一部就在校长办公室里。翠兰握着电话的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额头也开始出汗,田小娥拿过座机滴滴滴的按着学校的号码,重新塞到了翠兰的手里,说: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马良玉的声音:喂,谁啊?
翠兰抖颤着声音说:我。
马良玉显得有些惊讶:你在哪?从哪打来的电话?
翠兰回答:我要和你离婚,必须得离,你来县城“第一山”旁边的旅馆找我吧,旅馆叫,叫“小筑”。
田小娥找的这间房很大,里外套间,一间卧室一间浴室,浴室里有一个很大的浴缸。田小娥问翠兰:让你带的酒你带了吗?翠兰说带了,田小娥说拿出来。翠兰从包里拿出一瓶精装的今世缘,放到了桌上。田小娥拧开瓶盖,倒出半杯到桌上的玻璃杯里,问翠兰:要不要喝点?翠兰摇了摇头,田小娥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掏出一瓶透明的液体,倒进了今世缘瓶内。走到浴缸处开始放水,翠兰冲了过去,浑身发颤的抓住田小娥的手,关上了阀门,说:算了吧小娥,不,田主任,我不离婚了。
(三)
距离暑假还有半个月,校长却不见了。校长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没有人知道校长去了哪里,几个代课老师都说不知道,校长的媳妇马翠兰这两天来了学校四五次,看起来很焦急,最后一次是在音乐老师的搀扶下才下离开了中心小学。
校长不在,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高兴的事。马校长经常在上课期间把脑袋贴在窗户玻璃上,给我们不小的惊吓。我们都很怵校长,因为他对犯错的同学体罚的方式没有谁愿意尝试第二次:校长会用拇指与食指掐住你的眼皮,使劲的揪住,180度的来回拧,直到你深刻的承认错误为止。
第三天,校长依然没有出现。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学校西边的操场正踢皮球,校长的媳妇马翠兰来了,神情落寞的站在一边看我们踢球。我们都有点紧张,皮球到我脚底的时候,我抬脚就踢了出去,这一脚的角度太高,皮球像脱了线的风筝,在夏日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飞出了院墙。
我们蜂拥着跑出校园,到了西墙外面,发现皮球落在了陈老二的鱼塘里,我们面面相觑的都住了脚,没人敢过去。我们噤若寒蝉的站着,忽然看见校长媳妇马翠兰也奔了过来,是的,奔跑着就过来了,看起来她比我们还要害怕。校长媳妇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冲我们喊:别过去!
我们当然不会过去,就算她不喊,我们也没人愿意过去。正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妇女主任田小娥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鱼塘对面,田主任也站在对面也冲着我们喊同样的话:别过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往这边扔过来,一边扔一边冲我们说:拿钥匙去我家,院里有个很长的鱼网兜,去拿来捞皮球。
应该是田主任用力小了点,钥匙并没有甩过来,而是落进了水里。对面的田主任慌了神,跺着脚说,你们都别下去啊。转身上了自行车往村子里骑了过去。
我们哄笑着散了开去。
没多久,田主任领着双喜赶了过来。双喜是全村水性最好的一个,每年夏天到淮河里踩河蚌,都是他游得最远,在水底憋气的时间也最长。双喜脱了裤袜和上衣就跳进了鱼塘,过了很久,一无所获,却从池塘里捞出来一只鞋,眼尖的同学很快发现,是马校长经常穿的那双大头皮鞋中的一只。
田主任骑车找来了支书,支书说赶紧把抽水机弄来,把池子抽干。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下午,放晚学的时候,鱼塘已经没有了一滴水,我们一窝蜂的往鱼塘跑,据跑得快的同学讲他看见村长媳妇双手扶额脸色惨白的倒在了鱼塘边。
村长媳妇的忽然晕倒,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偌大的鱼塘被抽干后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十条鱼虾奄奄一息的在池底作垂死挣扎。按照田主任后来的说法是村长媳妇不止心脏不好,还有恐高症,加上校长的突然不见,又在鱼塘里发现了校长的鞋,一时不能自已,就晕倒了。
校长不在的时间里,日子过的很快,转眼距离暑假还剩不到一周。这天早晨我进入教室的时候发现同桌朱明站在走廊里,面靠着墙,鼻子上顶着一只粉笔。我过去问他怎么了,他一声不吭,我便进了教室。上课铃响了,朱明依然顶着粉笔靠墙站着,一动不敢动。数学老师夹着课本走入教室,看见了站在外面的朱明,便过去叫他:进来上课。
朱明垂着手走进教室正要往课桌走,数学老师叫住了他,问:谁让你站那的?你一大早的干什么了?
朱明的回答让数学老师大为恼火:校长让我站在这的,说老师不让我进教室就不许进,我早上玩弹弓打坏了老师宿舍的窗户玻璃,校长在里面……
朱明一边说这一边从裤兜掏出了弹弓,交到了讲台上。数学老师扔下课本拧着朱明的耳朵,往办公室走去。所有老师全断定朱明撒了谎,因为校长并不在宿舍楼内,倒是朱明说的打碎了那扇窗户的事却是事实。班主任没收了朱明的弹弓,严肃的质问朱明到底有没有看见校长。朱明斩钉截铁的说确实看见了校长,也确实是校长处罚的他。班主任交给朱明一截粉笔说,你继续去走廊站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进教室上课。
整整一上午,朱明都倔犟的在走廊站着,期间换了六七支粉笔。朱明的倔犟与坚持让我们渐渐相信了他说的是真的。朱明看见校长的事很快传到了校长媳妇的耳朵里,下午刚上课校长媳妇就出现在教室门口。朱明仍然倔犟的站着,却已经开始哭,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一地,据说是中午回去的时候被他妈狠狠打了一顿。
校长媳妇拉过朱明,听不清她和朱明说了什么,只是看见她脚步踉跄的匆忙着离开,差点与赶来上课的班主任撞到一起。班主任扶着校长媳妇往校门口走,靠窗的同学看见,还没走到门口,校长媳妇就顺着班主任的肩瘫软在了地上。
村长媳妇这一次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我们迎来了五年级学生的毕业典礼,由于校长还是没有回来,毕业典礼也就简单了很多,几位班主任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教导主任上台讲了一些假期的注意事项,最后领着五年级的学生去拍毕业照。
这一年,五年级学生的毕业照成了这之后淮河中心小学讳莫如深的话题。据说第一个发现毕业照有问题的是老许的孙子许如华,据许如华讲,在毕业照上,大家后面的办公室玻璃上,出现了校长的半张脸。
(四)
马翠兰倒在自家柿子树下的那个傍晚,我的同桌朱明出现在村里的麦场上,手里拿着一把弹弓。我清楚的记得问过朱明这件事:弹弓拿回来了?朱明的说法是中午的时候在陈老二的鱼塘边,马校长的媳妇站在已经干涸的鱼塘边叫住了他,给了他弹弓。朱明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马翠兰已经倒在了柿子树下,并且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
马翠兰下葬那天,雨下的很大。葬完马翠兰,大雨持续下了一周,父亲被支书安排去护堤。这一年父亲的左腿在护堤过程中被斧头砍伤,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疤。父亲受了腿伤的两天后夜里,淮河的水也漫过了堤坝,全村的人在武警的救助下进了县城的一所高级中学避难。洪水退了以后,已经暑假结束了。淮河中心小学内一片泥泞,学校内的桌椅都发了霉,散发着一种动物尸体的腐臭味。学校西墙外陈老二家的鱼塘已经满满的一池塘水,池塘中间的一片芦苇挺拔的站着,一阵风吹过,芦苇丛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像是一群窃窃私语的人,在说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由于学校遭到了洪水的破坏,中心小学转到了镇上。
我从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毕业那年,听老师们讲,校长马良玉娶了妇女主任田小娥。
等到高中毕业那年,我20岁,按照惯例是要给我过20岁生日的。生日当天宴请了亲戚四邻,当然也包括校长马良玉。酒桌上马校长喝的有点多,显得很激动,抓着父亲的手眼泪鼻涕的说了很多话。
宿醉后的父亲第二天对校长说过的话表示很模糊,只是依稀记得校长马良玉对他说了些什么那天在旅馆他是假死,还说什么这些都是田小娥给他出的主意之类的话。
父亲的回忆显得很混乱,父亲唯一还能清楚记得的就是马校长最后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对不起翠兰,我对不起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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