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子游
父亲老了,眼神花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也常忘事了。
从小到大,父亲给我的感觉是不亲,他脸上鲜有笑容,我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
打我记事起,我和父亲就聚少离多。
80年代,各行各业欣欣向荣,掀起了一波“下海潮”,“打工潮”。
家里种庄稼,挣不了几个钱,父亲就四处奔波,在外打工。
小时候,既希望父亲回家,又害怕父亲回来。
希望是因为父亲总会带来大小零食,新奇玩意,害怕父亲回来是问我的考试分数。
临近过年,母亲打扫干净了屋子,家里也摆放了各式各样吃食,捆好的青菜、红白的萝卜、网袋装的苹果、面粉、油、麻花、橘子等。
吱呀一声!门外发出“吭咔”的声音,父亲咽炎严重,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吐不出来。
我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穿着卡其色夹克,袖口的漆皮坑坑洼洼,面容憔悴但眼神有光,背上斜挎着一编织袋行李,手上拎着褐色帆布包,脚上的皮鞋沾满了泥浆,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
父亲拉开拉链,从帆布包里面掏摸了半刻,拿出一袋葡萄干,一袋话梅糖、大白腿奶糖,又摸了半天,拿出了一个模型汽车。
父亲撕开一个口子,拿出几颗塞进我的嘴里。
我像宝贝一样含在嘴里,舍不得吃掉,这是我为数不多靠近父亲的日子。
我趴在地上玩起了模型赛车,嘴里模拟着赛车的声音“噗嗤噗嗤、 嗡,嗡、哒哒哒、 磁磁磁,昂”。
母亲准备了衣着丰盛的晚餐,父亲的回来,让这个家充满了温馨,饭菜热气腾腾,灯光昏黄,一家子其乐融融。
吃完饭后,父亲就开始盘问我的分数。
“语文多少分?”
“95分”。
“数学呢?”
“数学、数学,85分”,我支支吾吾地,不敢看我的父亲。
父亲没有说什么,脸上就像冰霜一样,令人生畏。
父亲没有骂我,打我,只是默不作声,我感受到了父亲的失望。
洗漱完毕,父亲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扉页上有个椭圆形镜子,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喜欢用镜子照蚂蚁玩。
父亲把皱巴巴的单子抹平,一张张誊写在本子上。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日期、天数、和各种材料费、工钱。
常年的电焊,使得父亲的眼睛损伤严重,年岁不大,看东西模糊不清,父亲的腿肚上斑斑点点,衣裤上的破洞就像莲蓬头一样多。
他时而眉头紧缩,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半握拳头托着下巴,嘴里吧唧吧唧地吸着烟。
听母亲说过,父亲年少时很聪明,念书念到了初中,不过爷爷成分不好,被扣了帽子,走资派,臭老九。
父亲被迫退了学。
在农村种地、在厂里打过零工,后来跑到外地学了一阵子理发,最后和大伯一起做了钣钳工、焊工。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穿过整齐的衣袜,袜子大大小小的破洞能伸手指头,棉毛裤也如筛子一样。
小时候,不理解父亲为什么穿得这么破烂,不买新的,就为了那几块钱,不舍得坐车。
直到开学,父亲拿着崭新的钞票,塞在我的手里时,我才明白,这些都是父亲用血汗换来的。
夏天闷热,穿着厚厚的裤子,戴着面罩,焊着铁块,汗如雨注;冬天寒风习习,冰天雪地,电焊冒出的火星,炸裂到身上,黏着肉,留着血,伤口坏了又好,好了又坏。
父亲不会写什么诗歌,也不爱说好听的话,他总是愁眉紧锁,若有所思,独自一人抽着烟,他只有一本记着工期的账本,写得密密麻麻。
而我觉得它是我读过的最美的“散文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