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围墙外，月影桥堍旁的几棵榉树，清明节开始就渐渐长出嫩绿的新叶，到了立夏节气，叶子就长得郁郁葱葱。
每天清晨散步，走过这里，都要驻足停留，仰头观望。透过那一片细碎的树叶，在天空与光线的映照下，显得通透明亮的美。
我总是喜爱至极。
榉树，我一直以来都很关注。但以往，我大都关注秋季的榉树。秋季的榉树，在海宁的东山南麓，尤其有一个小叶子的品种，叶色青黄红橙粉，层次相当丰富。
粉粉淡淡的感觉。绝美！
（今年立夏节气小区围墙外的榉树）
（东山南麓秋季的小叶榉树）
榉树是我自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树种了。
榉树这种树，长江中下游的江南农村，房前屋后，村头村尾，广有种植。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树种。
榉树的木材，重实、坚硬，纹理也漂亮，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家家户户，几近都有一两张榉树木做的八仙桌，都有几把榉树木的靠背椅子。
我年轻的时候爸妈早就准备好了做八仙桌子榉树木料，两张八仙桌子的木料，堆积在房屋的角落里，上面还用旧床单覆盖起来。我和我弟弟俩一人一张。
但后来我在城里生活，母亲擅自作主，把我的那一张桌子卖给了同村人。母亲觉得我在城市里，已经不需要了。因为城里都开始流行买长方形的西餐桌子。这种老土的传统八仙桌已经没人喜欢了。
我很生气，但也无可奈何。
后来我找了一个农村还在做传统八仙桌子的木匠，专门给我做了一张榉树木做成的八仙桌。
而且是清水货的八仙桌。就是没有油漆过的。那些油漆好的八仙桌比没有油漆过的还要便宜很多。
因为油漆过的只能算浑水货，木料的使用上有手脚。
我还有一个特别要求，就是桌面必须是两张板，正中间一条缝隙的。那种三块板拼接，两条缝隙的，我不要。
两张板的桌面，就要求榉树必须很粗大才可以。那么粗大的榉树，那些年已经不常见了。
那个木匠专门送货上门，花了八百块钱，买了一张两张板的榉树木八仙桌子，全抱式，不是苏式。苏式比较复杂，有繁复的雕花，全抱线条简单，更接近明代家具的特点。我喜欢全抱式。
之后又请本村的油漆匠来我家专门对这一张八仙桌子刷油漆。只是现在都用化工油漆，旧时的那种生漆已经没有。
我与孩子妈妈结婚的时候，本该也有一张她的嫁妆八仙桌子。只是当年去装嫁妆的时候，车子里放不下了，那张八仙桌子，以及一个圆桌子面，和三个骨牌凳子，以及四个线板凳，就没有装回来。
后来孩子妈妈记起，想要去拿，但是那边已经在日常使用，我也就制止了。
现在孩子妈妈不在了，我偶尔记起，便觉得是一种缺失和遗憾，是一个不完美。也是一种纪念。
也曾想开口去要，但时间久了，也不好开口。即便开口，他们也不会理解我想要回的心思，怕误会，就不了了之。
孩子妈妈与我结婚，家里的家具电器等等，都是我买的。她的嫁妆，目前就只有九个骨牌凳子了（三个没拿回来）。结婚前几日，我们俩在布置新房子。她在各种物件上缠红色的丝绵。看她在客厅的立式空调、沙发、西餐桌子上粘红色丝绵。便觉得心里一阵怜惜。
便对她说，家具所有物件，都缠上红色丝绵，都是你的嫁妆。
现在回忆起这一幕，依然令人心酸到无边无际……
其实，我家有一张老的全抱式八仙桌子。是当年奶奶的嫁妆。后来家里失火，烧了一栋木机构的楼房，只从火里抢出了这一张八仙桌，还有一张半桌，以及两把靠背椅子。
其中一把椅子已经破败，靠背的一半已经坏掉。奶奶去世的时候已经扔在屋外的竹林里，弟弟看见又去捡回来。
后，隔壁的堂哥是个木匠，帮我简单修一下。我一直摆在厅堂里。也觉得是一种自豪。
奶奶十八岁嫁入我家。如果活着，她已经虚岁有104岁。我猜想，她的那几样嫁妆，已是百年。（旧时嫁妆都需要提前几年做好的吧。）
这几样东西不值钱，也寻常。但对于我，却是意义非凡，敝帚自珍。
（右边的是维修了的半张靠背椅）
（靠墙壁的是奶奶嫁妆的那张半桌；前面的是我买的新八仙桌；那几个骨牌凳，是孩子妈妈的嫁妆。）
（远处的是我新买的八仙桌子，近处孩子旁边是奶奶的嫁妆八仙桌）
八仙桌子，在江南居民日常生活里太重要了。家家户户都须得有一张榉树木做成的八仙桌子。
除了日常餐饮，来客接待；一年四时八节的祭祀活动，也在这张八仙桌子上。
其它无论是请各路神仙，还是祭奠祖宗，都在这一张八仙桌上完成。
朝南的厅堂间正宗摆开八仙桌子。
区别是，请祖宗，八仙桌子的桌缝南北向，朝着大门；请神仙桌缝东西向，跟屋顶的房梁平行，方向一致。
拿我奶奶的话就是：
祖宗是鬼魂，请完祖宗让他们沿着桌缝，大门方向，出门早点回去，不要呆在家里。
请各路神仙，最好神仙们始终呆在我们家，保佑我们家。比如财神爷，最好天天歇在我家房梁上，不要走。
所以，每次奶奶请祖宗，到了最后环节，化完锡箔纸钱，总要在嘴里念念有词——
“大家分一分啊，大家分一分啊；吃好了早点回去，明年再来…”
然后，平常日子，家里的八仙桌子，必须东西向摆放，若是南北向摆放，她要生气。因为若是南北向摆放，我们靠在桌子上吃饭，在她眼里等同于一桌子的鬼……不吉利。
我奶奶在这方面，一生讲究。
在江南地区，有这样的传说：
榉树，因其“榉”和“举”谐音，古代科考有举人、举子之名。相传，有一秀才人家，秀才屡试屡挫，妻子恐其沉沦，与其约赌，在家门口石头上种榉树，有心者事竟成。果其然，榉树竟和石头长在了一起，秀才最终也中举归来。因“硬石种榉”与“应试中举”谐音，故木石奇缘又含着祥瑞之征兆。
江南农村，耕读风甚，这样的讨口彩鼓励孩子学习读书的事例举不胜举。
家有读书孩子的，除了在门前种榉树，至少也须得在榉树下堆几块大的石头，才有好口彩。
我家原先老房子场地前面，就有两棵高大的榉树。两棵榉树中间是一棵蜜枣树。树下的确堆着一些褐红色的石块。
这个颜色的石块，听我爸说，是附近一个有名的石矿。我家老房子的墙脚，以及一些阶檐石，也是用的这个颜色的矿石。
我不知道我奶奶当年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因为“硬石种榉”，谐音“应试中举”这个缘故。
但我经常看见奶奶一头到头不停念佛念经，倒是亲口听她说过——“念佛念经，下肖子（晚辈，子孙后代）读书读得出。”
奶奶的这句话，我大堂哥也听到过。我大堂哥是教师。但我觉得他在这方面也很迷信。我觉得也是深受奶奶的影响。
但据说，这个传说更完整的做法是，在屋后再种上几棵朴树，取意是“前举后仆”（前榉后朴）。高中举人，当官了，后面必定要跟几个随从仆人的。
但我记忆里，我们家后面没有朴树，倒是西侧有竹林。
这是不是可以牵强地理解为，我奶奶不势利，更注重人文情怀？
因为这个房子是我们家失火烧毁一栋楼房后，我奶奶凭一己之力，新换了地址，盖了五间平房。还分三次建造完成。屋前屋后的树木竹林，应该都是奶奶一人的主意。
那时我爷爷在上海，常年不回家。期间我奶奶的辛苦，不细说、但相知。
其实我觉得江南民间，门前种植榉树，其实是有一定科学的宜居道理的。
江南地区的房屋，一律大门厅堂朝南。
江南地区，夏季吹东南风，冬季吹西北风，这是避寒取暖的自然手法。
而门前种榉树，榉树是落叶乔木，夏季茂密浓荫，可以遮阴；冬季落叶，可以让阳光照射进来取暖。
这是一种宜居科学。
这几年我常去南充，倒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南充地区的居民住宅，东西南北，各个朝向都有。
农村我可以理解，因为很多受地理影响，背靠山坡，只能因地适宜，总不能一开门就是大山。
但是城市里亦是如此，有些不太能理解了。
遗憾的是，乡下的那两棵高大的榉树，2022年冬季，被我父亲唤人来挖走……
这两棵榉树，曾经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打听收购，都被我一一拒绝。不知道我父亲出于什么想法，居然让人把它挖了。（后来听说是因为乡下要搬迁的缘故，但目前又没了动静。）
连同屋子东边的其它几棵楝树、以及一棵已经大碗口粗的银杏和榉树。
还包括我在两棵榉树下种植的，当作篱笆的灌木黄杨树，都已经一人多高了，全部挖掉。
但近些年，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与气力去生气。唯只在心里默默遗憾，闷闷不乐。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现代社会，有钱也能走捷径。
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房子前的两棵榉树，可惜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老房子西侧墙边的小竹林）
我走过很多的地方、看过很多的景，也认识过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的事。
但对江南地区的榉树，却有独特的爱恋。或许榉树对我有太多的记忆。
我觉得江南地区的榉树，它具备的一些特质、景象，像极了南方气质的男人。
坚硬又广泛而实用的材质，笔直的树干，在树木中，它不算是十分粗壮高大的树木，春秋两季有不错的景物外观。
如同一个有相对丰富的情感，温润的脾气；或许没有豪气冲天，不能一怒为红颜；也能挑起一份独有的担当。
2024/05/05 晴 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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