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辜负。
我还活着,
可我终将会死去。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
可依旧活在活着的人的生命里。
那是前年四月八日的傍晚,近黄昏的时节。母亲打来电话,她略带着嘶哑的哭腔跟我说,外婆要不行了。那一刻,我僵直了身子,空气一下子就抽没了,周围瞬间静悄悄的,我清晰地听到心脏在极度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跳动。一抹夕阳跳进我的眼珠上,眼白里,很刺眼。
时间一秒一秒的,我依稀听到外婆在呼唤我,那声音时隐时现,时有时无。母亲把电话放在外婆的耳畔,她绷紧了早已熬干了的皮肤,颤巍巍地叫着我。悲伤逆着血管,直蹿上我的脑门,然后刺激着我的太阳穴,我的眼眶,最后流遍全身。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抑制住泪水,回应着她的呼唤。她说,天凉了,她说,照顾好自己,她说,我是她的小儿子…
霎时,我崩溃了,泪水混着鼻涕,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一泄如注。我苍白地挽留她,等待我这个游子的归来,直至泣不成声。没多久,她还是撒手人寰,了无牵挂又或者依依不舍,她还是走了,在相隔九百多公里外的故乡,那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去世了。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冷静,没有泪水,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情绪,没有喜怒哀乐,这或许就是哀大莫过于心死吧。
我只身一人,茫然地望着入夜的星空。缩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那些我甚至都要忘记了的小事,被清晰地拉扯出来,无限地放大,一遍又一遍。
外婆很老。记忆中的她一直很老,然后越来越老,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经历过文革,然后被批斗;她经历过饥荒,然后又顽强地活下来;她膝下多儿多女,并且艰辛地把他们拉扯大;她年轻的时候不曾离开过那里,死后也没有,但我从不曾看过她流泪,她就像一个战士,与命运在无声地斗争,最后,她输了,输给了癌症。
我的整个儿时,都是她在陪着我。
那时,老屋的房檐下有一架锈迹斑斑的织布机,我儿时的衣服大半出自于此。外婆会坐在一个缺角的长凳上,然后双脚踩在一高一低的脚踏上,将一个棉线轱辘塞到梭子里,留出线头。她娴熟地扔着梭子,从左边的开口处扔出,沿着彩色的棉线“隧道”扑向右手的怀抱,然后推两下棦框,发出“哐哐~哐哐”的声响。没多久,便织出一块大红、明黄相间的布,像雨后的彩虹;有时候也会是蓝白分列,像冬日的阳光,浅淡悠远。有一次,顽劣的我用剪刀把布从头剪到尾,外婆追着我满院子地揍,满院子地跑。
我的一整个童年,仿佛都伴随着这种“嚯,哐哐~嚯,哐哐”的声音。
每年秋收,老屋的房檐下,总会把金黄金黄的玉米用铁丝串起来,挂成一种螺旋状地样子。闲暇的时候,外婆总会拿来一个筐子,掰下一束一束玉米棒,然后剥起来,偶尔我也会和她一起。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剥玉米是有一些难度的,总会有许多玉米籽跳到筐子的外面,她总会不紧不慢地捡回来,一颗都不曾落下。
有时候,玉米籽跳在她的鼻子上,她也不生气,反而眉头一抖,深陷着的皱纹在拧干了的脸上,开出一抹和蔼的笑容。
老屋的院子里有一个泥坯的灶房,黑黢黢地,昏黄的灯光几乎不能够看清楚东西。外婆总会在黄昏的时候,迈着慢吞吞的步子出门,一刻钟后,抱着一捆枯黄的草堆回来,放在灶台的下面。
她从一个小洞里摸出火柴,“唰”地一声擦亮,有时候火柴会断掉,她就赶紧到处摸索着寻找,直到再一次“唰”地一声亮起来,然后点着一捧草堆。火越来越亮,映得整个灶房都亮堂了起来,她的脸上也都是一片红通通的,像烤熟了的红薯。
她把草堆放进烧火口。刚开始点火总是很麻烦的,滚烫滚烫的浓烟会伴着零星的火点,熏的人只想流泪,溅的人直难受。她似乎毫无察觉,“呼呼”地对着烧火口吹气,还不停地拿着铁钳在里面鼓捣,几分钟之后,火势就愈发旺盛了,大铁锅里的水,沸腾得整个灶房都是雾气缭绕的。
时而她会用手指拌着一撮烟黒,抹在我的脸上,我也会毫不示弱地还以颜色。不多时,两只“大花猫”相视一看,就不约而同地“咯咯”笑起来。
那一瞬间,真的是快乐极了。
那段时光处处充满着艰辛,却处处洋溢着幸福。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她,许久许久都不曾回去看望她。只是她经常会托人给我带来一些花生玉米之类的,可我怎么就忘了去看看她呢?
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应该是她因为癌症住进医院的时候吧。她瘦极了,干枯的皮肤像一块皱巴巴的布贴在骨头上,我印象中的那个和我一起嬉戏的老人,轰然坍塌。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一下一下地锥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回到家,母亲站在门前的榆树下面等着我,那榆树如今长得茂盛得很,直挺挺地耸上云端。母亲长得越来越矮,比我矮了好多,足足比一个头还多,皱纹也像杂草一样,一簇又一簇地茂密。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主动抱她,之前的岁月里,我们一直处于相互对立又或者相互冷战的局面。她不停地哭泣,我感觉到我的半边肩膀都是湿哒哒的。
白布帷幔搭起的灵堂孤零零的戳在那,在冷风中飘摇着。满目扎眼的白色与周围勃勃的生机格格不入,真得有些叫人肝肠寸断。灵堂的中央架着一盒棺木,黑漆漆地发冷。外婆的遗像绽放在前面,那笑容还是那么慈祥,我怎么也不敢跟她对视,心里有针在刺。
外公站在灵堂的斜侧方,他双手不停地摆弄着衣服的下摆,时而又会左顾右盼,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偷偷地瞄一下外婆的灵堂,却又惶然地移开目光。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旁人说两句话,可,那种心不在焉让我的心不停地抽搐着。
我清楚地知道,当我以后再回来的时候。老屋的门前,榆树的下面,再也不会,有一个老人,挥手蹒跚,笑吟吟地呼唤我了。
外婆的坟埋在村子后面依傍着的高山上,整个村子都安详地躺卧在她的怀里。从那个位置远眺四周,有一撇夕阳,有一潭小湖,有一座山野,还有袅袅升起的一息炊烟。偶尔一阵山风吹过,那“沙~沙”的土落声,似乎是在回应着这一切。
母亲告诉我,外婆弥留之际,还在心心念念着她的“小儿子”,曾叮咛着给我这个“小儿子”留下的,还有几匹亲手纺的布和弹的棉花。我听后久久不能平静,直到我此刻在本子上涂抹这些文字的时候,也还是泪流满面,我想我会永远地把这些放在家中陪着我的。
她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她是时代洪流中芸芸众生的一个,她像一只迷鹿,平静地流亡,却渴求着平静,贫穷和苦难,却爱的那般纯粹。
我的外婆,我的那个隐姓埋名的老人。
后来,我知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变老,然后死去。
如果有一天我也将要死去,我想葬在这高高的山野上,
我的坟堆要小一些,再小一些,就像儿时的我那般小,
陪着她一起,再看着这绿油油的麦苗,和金灿灿的麦浪。
谨以此文,写给那个让我念念不忘,但却不知道去哪了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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