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情

斑茅花

他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祖辈都是货真价实的贫农。贫农的成分在解放后很好，但深入骨髓的贫穷在实打实的生活中，就不好了。

他母亲就是在生病后没有钱医治而活活拖死的，留下一顺溜五个儿女。他是中间最不打眼的那个。

成年后提起母亲，除了高高大大的一个轮廓，竟没有清晰的印象。母爱就像白米饭，是最普遍也最容易拥有的，但对当年的他，稀缺得只能靠想象。

母亲走后，他要带小妹妹，直到九岁才入学。他比一般人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所以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也写得一手好字。

小升初，他过关斩将，顺利通过。他一心想靠学习而出人头地，坐在教室里，一副美好的画面就在他眼前铺成开来。

不料一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断了这一切。当时学校停课，上下串联。他只有回家务农，挣工分，养家糊口。

世界曾经在心底掀开了一角，如今又被遮严，心底有难以言说的不甘和窒息。七零年，有招兵和招铁路工人的机会，他终于抓住了一次。

那次招铁路工人要有文化，必须参加考试。他脱颖而出，命运终于对他网开一面，透了一丝亮光进来。

那是他人生最绚烂的两年。在铁路上，他会吹拉弹唱，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作为宣传积极分子重点培养，并入了党。

但两年后，那条铁路就竣工了，他只能回到地方上。当时，大队和公社，都对他敞开怀抱。安排做代课教师或者做技术员，慢慢的也可以转正的。再不济，也可以在大队任个职。

彼时，正是血气方刚，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龄。这个年龄，除了事业，还有另外一件人生大事，让人躁动不安。

那个她，在同一个生产队。由于地主成分，平时也很少交集。两年后，他再回村子，看到第一眼就惊到了，真正是女大十八变呀。她就像一朵花儿，明媚而鲜艳的怒放着，香气扑鼻，诱惑着人去采摘。

她不但美，而且是孤单多刺的。父母在运动中双亡，由叔叔婶婶帮衬着过活。一朵嫩枝躲过了多少垂涎欲滴的眼睛。

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心狂跳不已，按都按不住。小伙子高高大大，五官端正，关键还有一种文雅的书生气质。可，她一个孤女，成分又不好，谁来帮她挑破这层窗户纸呢。

当时农村的娱乐生活全靠自给自足。大队组织了一个文艺队，到处巡回演出。由于容貌出众，声音亮丽，就让她在里面唱歌，他也被吸收了进来，吹笛子，吹口琴或拉二胡，专管乐器。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像两块磁石悄悄的吸到了一块。郎情妾意时，对着大山发誓，非你不娶，非你莫嫁。

他们的恋情遭到了全世界的反对。特别是他的家庭，派出强大阵容，对他进行规劝。党员大会上，点名批评他和地富子女搞对象，典型的献丑卖乖，忘记贫农本色。给他安排的工作搁置了，让他在工作和她之间做个选择。

他不为所动。那怕与世界为敌，也不愿违背他与她之间不离不弃的誓言。望着太阳，他心里一片火热，他被爱情炙烤得发烫。望着月亮，他内心皎洁，只愿他的柔情能像白月光，长长久久的照在她的身上。

外界越反对，他们越是捆绑得紧。经过两年多的拉锯战，家人终于先松手了，承认了他们的关系。中间，说好的工作都旁落别家，有她在身边，他不悔。

日子慢慢稳下来了，甜蜜在空气中浓稠得化不开。他们一路来去，郎才女貌，好不让人艳羡。

当时乡村的民风淳朴，不到新婚之夜，两人是不允许有肌肤之亲的。到最动情处，也不过悄悄拉一下手，轻轻拥抱一下，亲一下额头。

那一夜，放工后，她说给他做了一双鞋让他去拿。她早早的做好了饭等着他。他如往常一样愉快的来了，吃完饭，收拾停当了，还舍不得走。

一谈就到了深夜，她眼里突然有种亮光让他感到迷乱。他起身要告辞，她却一把抱住了他，含混的说：你不要走，留下来好吗？

他只觉得浑身燥热，脚底粘住了一样，走不动道。可理智就像窗外的风吹过，让他不由打了一个冷凚。

他不忍拒绝她，但他在竭力控制自己心里的欲火。以为这才是一个男人的担当和胸襟。他想，把一起美好都留到新婚之夜吧。

那晚，他们合衣相拥而眠，却并没有彻底的交互彼此。天刚亮，她就催他起床，接过她手头的洗脸帕，他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他心想：她感动成这样了呀。

不久，风言风语却传入了他的耳朵里。不是关于他和她的，而是关于她和粮站站长的。在哪个吃不饱饭的年代，粮站在农民心中的地位无异于一座金库。而把持金库钥匙的人享有光环和特权，就不言而喻了。

事情彻底的暴露出来，是在粮站站长因贪污被组织查出来之后。贪污的粮食主要用在女色上面。就这样罗列了一串名字。而她也在其中，需要接受组织的调查和询问。

他被气得发疯，一直问：这是为什么?她一直垂泪，掩饰不住的后悔，却没有辩别的言语。

他开始自责，是自己对她的照顾不周吗？还是那一晚，她求而不得而心生得怨恨，故意报复他的。

他为了她放弃了一切，得到的却是如此结果。付出越多，放手越痛。不放手，又咽不下那份耻辱。

想起他们曾经的誓言，想起她曾经带给他的希望和温暖，他心皱得像一颗核桃，被现实的铁锤砸得碎碎的。

这时的他已是大龄，家人就劝他算了。只要她愿意改过，就既往不咎了。可越是爱得真，爱得纯粹，越是不能容忍背叛和亵渎。

面对她的苦苦哀求和认错，他毅然把给了她的心讨要了回来。那怕从此孑然一身。一往无前的开始，义无反顾的结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聪明能干又一生抑郁不得志的人。他相遇母亲之前，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就像罂粟花一样，开得最艳丽，却也有毒，毁灭了他的前程，也灼伤了他的心。

我是他三十一岁那年历经磨难才超生的女儿。那个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男人，看我遭遇背叛后，一蹶不振，才撕开伤口，向我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说，你一定会遇到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就像我后来遇到你的妈妈一样。我当时气迷糊了，根本不相信。只当是父亲宽慰我的话。

直到如今，我有了良伴，才明白父亲的苦心。明白所有的磨难和伤害，都会被爱渐渐抚平。

父亲病得很突然，花甲刚过，就得了不治之症。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才觉得有多不舍。想起他短短的一生，年少时没有得到过母爱，为了爱一个人，放弃前程，到头来也被辜负。和母亲本也旗鼓相当，却也因贫穷和性格一辈子吵吵闹闹，没有过一天顺顺心心的日子。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直到父亲离开了才信以为真 。他是今生最爱我的男人。他去了，我的心像被挖去了一块般，疼得难忍。

我流着泪，在心底说:下辈子，我们换个身份，让我来好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