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到了最深沉的时分,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了。车速始终一百二十公里上下,但是我觉得车子仿佛跑不动似的。后来我意识到是我困了,止不住的打哈欠,我竭力控制自己的动作,深怕惊醒田露。
我越是想要摆脱睡意的纠缠,它便越是汹涌地要将我淹没,任凭我怎么控制都挣脱不了它的纠缠。我掐自己的大腿,揪自己的眼皮,甚至咬自己的舌头,都无济于事。有一瞬间,我意识到我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几秒,惊得心头一凛。我看了一眼田露,她还保持以前的睡姿,不过她总给我一种随时醒来的感觉。担心田露醒来的念头,竟然驱散了我的睡意。
当我的瞌睡褪去了,黑夜也从大地的身上慢慢抽去它黑色披风,高速公路两旁的原野、树木、村庄开始摆脱梦的纠缠,远远望去的田野上空袅袅盘绕着白色雾气。一个纯真的清晨就要睁开它的眼睛了。
“啊!”田露打了个哈欠,她两只手攥成拳头想要伸个懒腰,刚伸出的双手碰到车顶,她露出灿然的一笑。
我的心为之一倾。这世界充斥了太多的假笑,功利的、机械的、人工的笑容,纯净的笑已是弥足尊贵。在普普通通的事物上,在漫不经心的瞬间真情的流露,它们是平静绝望生活中诗意的浪花。
“几点了?啊!天啦!我竟然睡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还早呢,你继续睡一会。”
“不!换我来开车吧,你睡一觉,你一定很困了。”
“我还行,一点都不困。”
“不可能,你应该早就困了。我本打算睡一会儿就醒来换你的,没想到睡得这么死。”
尽管我坚称不困,但是田露还是要我让她来开车,并为她睡过头一直表示歉意。从熟睡中醒来的女人脸上带着缱绻的神情都会显得好看,原本好看的女人更是如此,而她睡了饱觉是因为你作了牺牲,在她亲切地向你表达歉意时,你不可能不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虽然有点腰酸背痛,但是此刻我一点儿都不想睡。
“要不停到服务区,你在车上睡一觉?”
“不,停下来更睡不着,你别管我了,继续开车吧。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等我瞌睡来了,自然就睡着了。”
“好吧,那我不跟你说话了。”过一会后,她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是睡一觉吧。”
我想如果我不睡她是不会安心的,于是我闭上眼。偶尔我会睁开眼看看。她双手抓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姿态像一个刚学会开车的新手,不过眼神带着一丝肃然,给人心在别处的感觉。
大地越来越明亮,当所有的事物都从一夜睡眠中醒来,整个世界又扬起喧嚣和繁华,铅灰色的天空呈现恹恹的面容时,我终于睡了过去。实际上我好几日没有睡踏实,一旦睡去就好像沉入海底,风噪声密不通风地把我捂住。我一直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她看,可这会儿忘了,睡着了我会张着嘴,还要流口水。
我们到达远山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时分。田露的父母早已经搬到县城居住,我的家离县城还有二十公里。在我准备和田露告别时,她问我要不要现在就去学校看看,等吃午饭后她开车送我回去。我听从了她的安排。
校园的面貌和几年前又有了改变,现在完全找不到我们读书时代的建筑了,所有校舍都被推翻重建了,连原先教学楼前两排粗大的法桐树也消失了,只有篮球场足球场还在原来的位置,不过都已经改头换面了。听着从正在上课的教室传来声响,好像他们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说话。
我想在眼前找到某个熟悉的事物,以便把过去某个时刻找回来,但是越想找回旧忆就越是对眼前的环境感到陌生,最后不得不承认曾经的年代已经久远了,心里浮现的是记忆偏差带来的恍惚。我忽然觉得回来参加校友会是荒唐的,不是为了铭记,而是加速遗忘,其结果用新的记忆把旧的记忆彻底埋葬罢了。只要我不再见到它,我就还能拥有它。
“苏阳,你过来看!”田露站在学校的宣传栏前叫我,她指着上面一张照片叫我看。
“肖老师!这是肖老师吧?”
“是的,是她。”
“啊,肖老师头发全白了。”
“是啊,她应该退休了。”
“是退休了,你看这上面不是写了吗?”
学校的宣传栏显然是为这次校庆而精心准备的,上面都是展示学校既往的辉煌的内容。肖老师作为杰出老教师代表被介绍的,虽然文字都是陈腐的官调,但是第一次我没有对这样的文字产生反感。作为老师,她获得所有认识她的人最高的尊敬。
“在你走之前,我们一起去看看肖老师吧。”田露说。
“嗯!”我点点头。
之前我回过学校两次,都是匆匆看一眼就走了,曾犹豫过要不要去看看肖老师,结果都是怕麻烦就没有去,现在我为此感到惭愧。有关肖老师过往的一些记忆在心中浮现,刚刚淤积心中的恍惚和怅然似被水冲走,此刻温澜潮生。
那些没有生命力不具情感的东西看上去一成不变,我把它们当成参照物,实际上它们是最易被改变被毁灭的,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会有更深的刻度,会被保留在记忆里,还会生长。没有情感就没有记忆,缺少记忆的人生是孤独荒芜的。
刚下课的学生从教室涌出来,三三两两地走过我们身旁,田露和我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学生,好像要从他们洋溢着的青春的脸上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有学生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的好奇心富有朝气,却不像我们那时看人时的目光总带着些许羞怯。二十年差不多一代人的差别太大了。
我冲神情有些木然的田露说,“去吃饭吧?”
田露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愿意看到她的静默。即便她此刻是悲伤的,但是真挚的情感总是可贵。
我们在中学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吃饭。当闻到厨房传出的食物气味,我立即觉得饥不可待,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竟轻微地颤栗。
吃饭的时候,田露开心了一些。她回忆读书时的一些事情,如学校门口的那些小饭馆,从学校去街上买东西时走过的巷子,去新华书店买书的情形。我认真地听她说这些,努力地顺着她的话添加一些话题,但是真正牵动我神经的是她藏匿瞳孔中的阴郁。
吃完饭,我们去了一家商场给肖老师选购礼物。后来在田露的提醒下,我买了些礼物准备带回家。我之前每次回来都没有拿礼物,只是给家人留点钱,这也是我漫不经心的表现。
从县城到我家要经过一条沿河公路,这条公路也是一道堤坝,公路里侧是村庄,外侧是河道。河道是长江的一个支流,夏季到了汛期水位很高,所以这条堤坝公路修建得相当高阔。枯水期,堤坝到河道之有很宽的滩涂,滩涂上长着参次不齐的树木,在春天大地复苏的时节,这片滩涂上最是春意盎然,繁花似锦。那个时节,对走在这条堤坝上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
我和田露的老家相隔约有十公里,都是这条沿河公路旁的村庄,她家离县城近一些,我去学校会经过她家所在村子。上高中的时候,我有时候骑自行车去学校,每次在经过她家所在的村庄时,我便盼望能偶遇上她。有一次我真的叫我遇上了,当我发现在我前面骑自行车的人就是她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从车上掉下来。我不但没有接近她,还拉大了和她的距离,我居然怕被她发现。
田露浑然不觉我在她身后,她和一个同伴一边说话一边踩着自行车。她穿着红色紧身毛衣,毛衣表面满是毛茸茸的绒毛,她纤细的腰肢柔美动人,她骑车的动作把她优美的身姿最好地展示出来,你绝不会看到任何人骑自行车的姿势比她还好看。看了她再看她的同伴,你会笑出声来,因为会觉得那个家伙动作简直是在逗乐,虽然她也是个姑娘,也是认认真真地蹬着自行车。如果我一直盯着田露骑自行看,我自己会不知道怎么骑车了。
在田露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跟她说起这件事,并且最大程度地还原了细节,我指给她看在哪里遇到的她,并问她谁教会她骑自行车还能教她保持那么优美的动作。她先是扑哧一声笑了,随即就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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