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这三个字在他心里读起来该是讶异的。海市几乎是没有下过雪的,只有一年四季从不缺席的雨水,他恍惚中认为是错觉。闸皮短促地叫了一声,他用脚撑住地面,停定了,抬起头看看四周。在茫茫的白色氤氲之中,的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飘落着,细碎的,不成样子。
这点白色之中的白色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在常年潮湿溽暑的海市他几乎忘掉了北方干冷漫长的冬天,也就几乎忘掉了这些白色的小家伙们。雪花渐渐大了起来,有一些落在了他的鼻尖上,化成了水珠,凉丝丝的。到底是南方的雪,比起大如鹅毛的北方兄弟,显得有些勉强。但又的的确确是雪,时隔多年,在这异地他乡,他重温了作为一个小孩子,第一次有雪落到脸颊上的欢喜。
街上堆起了同他一样驻足的行人,低低的惊呼时而能听见,有时候干脆是一句:“下雪啦!”,女孩子式的。像娴骂他时候的口气一样。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娴的那天。
那是他来到海市的第二年,住处工作生计,全无着落。在晃荡之中度过了在海市的第一年的他,显得特别灰心丧气。大概海市果真是一条波澜不惊的弱水,而他恰恰是那一根可怜的鹅毛,命中注定下落,永不见底。娴是他慌乱之中抓住的稻草。
彼时他刚刚换到现在工地的工作,努力想要抓住机会留下来,每天做工到深夜,吃住都在工地,成了组成一部庞大机械的成千上万个小齿轮中的一个,精确无比的,运转着。当然他也会累,累的时候他就到工地门口的路边去,坐在马路牙子上慢慢地吸烟,有时候赶上对面纺织厂的女工下班,他就盯着涌出的人群发呆。就在这些人里,他注意到了,又或者说,找到了,娴。当然并不是一次就完成了这件事,而是在很多次的观望之中,那双被熏得微红躲在烟气里眼睛,才最终完成了这件事。
娴也许不能算是这些女工中顶好看的那个,因为他到底也记不好这些女人的样子了。千百张脸,都是朦胧的影儿,只有那一张真切无比。梳一吊马尾,黑色发绳,五官匀称端正,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身上当然是统一的白衬衫黑绸裤。推一辆二八车,后座上总夹着些书,隔着街看不清名字,大概看见了也叫不出。
下大雨那天,他披着雨衣去对过街上的五金店买东西,正赶上纺织厂下班。娴从人群中走出来,在雨水和人潮之中,她显得摇摇晃晃的,黑色雨衣罩住了平日里刻在他脑海里的全部细节,使娴几乎成了坐标上的一个点,完全意义上的,不再具备唯一性的点。那个点坠落在雨水里。当时是恍惚了一秒的,然后才冲了过去,完全是扒开人群挤过去的。
“疼吗,要不要紧?”一把拉起她来,用最快的速度问出担心。
“没事儿的,你,你是……?”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听,除了好听之外他还想不出什么字眼。
“啊,我是对面工地的。”因为紧张对字重复了两次。
两个人在雨水之中,四只眼睛对到一起,互相好奇着,然后都很快躲开。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整理好她的雨衣,然后是单车。
“幸好今天她没有带书,否则落在水里洇开,就没办法看了。”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扶起车子之后一刹那间突然以闯入的形式在他脑海中出现了,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谢谢你啦,我要先赶回去了。”娴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车子准备离开。
“雨太大了,避一会儿再回去吧。”
“有点活计要赶,还是早点回去的好。”黑色的雨衣形成的背影在雨中缓缓移动着,娴的声音恍恍惚惚的。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一样,他突然没来由地一阵生气,追过去抓住了车头。
“上来吧,我载你。”
她犹豫的空档里,他已然坐上了前座,把好龙头立住了再等。
当然他也在摇摆,甚至有一点担心,正胡乱想着的时候,背后有温度靠过来。
“谢谢。”
“坐稳啦。”
蹬车子的时候,他的内心之中有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他突然很想念家乡的雪了。这样想着的时候,落在身上的雨竟然真的也白茫茫的,像雪一样。
“喂,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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