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歌

海市总在下雨，以致每条街道都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他在这儿生活了快十年，却总也不能习惯。就好像他命里的那个地方，不在这儿，不在这条弱水河里。是了，海市就是他命里的一条弱水，要淹没他，使他不断地往下沉。

“喂，晚上吃什么？”

他边踱着步往菜市场走，边给娴打电话。

“买些菜来吧，挑青亮、新鲜的。别的你想吃什么，就买点儿回来。”

他听见她低低的有些沙的嗓音，觉得舒服极了。

他松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于是朝里面走去，顺便从兜儿里掏出烟盒，抽出来一根，点燃，轻快地吸着。菜市场昏黄的灯光在烟气里舒展开躯壳，四下涌动着的是卖菜阿婆的叫卖，和此起彼伏的砍价声。他觉得听起来亲切得很。他喜欢来菜市场而不是超市，就是为了这些声音，并且不只是声音。铺口搭着的驱避蚊虫的黑纱，肉铺老板的斩骨刀和厚重的木墩，关在笼子里的活鸡和活鸭，所有的这些，都使他愉悦，使他感觉到生活纯朴的模样。而不是白天他所感觉到的那些，灰色的、没有形状没有边界的碎片。

他抄起一捆油菜，问价，爽利地付了钱，然后在路口踌躇了一会儿，又走回菜摊。

“有田七吗阿婆？”

是娴说过想吃的，他想起来，于是回来问问看。

“我这里没有的，你到东边口上的那个摊去看看。”

他于是答了谢，转头向东边走了。手里提着的油菜在塑料袋里晃晃的，造出一阵声响。

他来到东边的摊口，问了问，真的有。于是挑了些颜色青的，看起来新鲜的，装了一袋。他拎着它们往家里走。

还没等走到巷子口，老远就闻见传来的酒香。是路口的那家酒铺。他感到一阵欢喜，于是走到店门口，兴起地高声叫了一嗓子。

“师傅，打一斤高粱酒。”

“哎，就来。”

店主是个中年男子，四十上下岁，祖传手艺，酿了大半辈子酒，走起路来好像都带着粮糟的甘甜味儿。那男⼈走到跟前，一手揭开坛盖，酒气一股脑地涌到脸上。两个人都轻轻地吸了下。店主提起酒升，打了一斤，倒进小坛子里，封好口，递给他。他连忙称谢，接过坛子，心满意足地往出走。

已经是傍晚了，天⽓渐渐有了凉意，一定又有一场雨在云彩上等着。他于是紧了紧步子，想要早点回去，见到娴。就好像只要见到她，其余的，就不必再管。他低低念着她的名字，想起一首小诗。

“于山于海，于水于滨。双木非林，田下有心。饮之以雨，炊之以薪。家中有女，马上无邻。”

他笑，笑自己笨，总是记不住这首和她一样名字的小诗，记不住她嘱咐的那些事儿。

到门口了，他想着掏出钥匙来，却发现两只手都被占满了。他于是用脚轻轻踢了踢门，又唤她的名字。

“是我，娴。”

他想起从前他忘记带钥匙的时候，也是这样叫她。

“来了。”

他听见她从门里应了一句。锁栓短促地响了一声，门吱呀着打开了。是娴，身上围着绿色格子的围裙。他把菜递到她手里去。

“是田七，你说想吃的，我记得，总没错吧？”

他努努嘴，要她看。

娴轻轻地笑，嫌他孩子气，却又高兴地接过那些菜。看到他打了酒，叉起腰，佯装着生气。

“又喝酒，讨打吗？”

“就喝一点，你也喝一点，好不好呀？”

娴没说话，转过身去朝屋里走，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叫他进来。

他于是进了屋，脱掉鞋子，把酒放到桌子上，又回到玄关，掸了掸工作服上的土，转而又去洗手间洗了手，这才坐到桌前。迫不及待地揭开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他低下头，呷了一口，香。他又拿起对面的空碗，少少地倒了半碗，然后心满意足地托着下巴发呆。

“吃什么饭？

”娴从厨房里叫他，声音隔了蒙板一样，带着一种混响。

“煮碗面吧，我想吃面。”

娴把手里的菜放下，抬起头，隔着玻璃看向他，他也正抬着头望她，脸上带着笑。她于是也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