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春节在童年,这是很多人的共同感觉。
如果你也这样认为——恭喜你,这是你拥有“一个比较幸福的童年”的最好佐证。
因为在这一年一度的日子里,父母家人为你提供有“仪式感”(这个词最近真流行)的生活氛围,你有充沛的好奇心去感受眼前的新奇,并记忆犹新,这就是“有余力”,“有希望”的表现。
虽然说不上“N年春节都没买新衣服”的我相较从前有多不好,但,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只是年年如此,可有可无。
所以要问我春节印象,我搜肠刮肚,回忆加上幻想,拼凑出的片段,竟已那么遥远,却又那么完整。
那时,我应该六、七岁。
大年三十早上,爸妈就带我去汽车站坐车回梅菉,全程共3小时,中途还需要船渡,从上船到下船,我都不需要离开中巴车。
我总问,船开了吗?船开了吗?
我妈说:开了呀。
我困惑:为何我没感觉在动。
我妈说:因为你在车上呀!
不懂得“相对静止”的我感到无趣极了,像坐船这种那么酷炫的事,竟被横亘在我和船之间的中巴车完全破坏了。
每次我都想亲自站在甲板上,体验一下不是从他人口中得知的“船开了”,但我从未向爸妈提出过我的要求。
果然,3小时过后,差不多是中午时间,我妥妥地回到梅菉的“家”,好吧,这哪里是“家”呢?没有翡翠台,没有小伙伴,楼梯没有扶手,上厕所需要蹲在搭于江水上的竹排屋里……
“这里也是家。”我妈曾用科普的态度和我说。
我偷偷地希望什么时候过年不用回来,但“过年=回梅菉”这条公式太过笃定,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跟随着爸妈,和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打了一圈招呼后,就和我妈上四楼,到属于我们家的房间去。哦,对了,我唤爷爷妈妈叫“阿爹阿奶”,每次唤出这两个发音都有心理障碍,那时觉得这样的发音真是太异类太老土了。
“靠左边走!小心点!”上楼梯时我妈提醒着。
一楼到二楼的楼梯是没有扶手的,上上下下时的确有点触目惊心,我高度警惕,挨着墙边走,倒也没有什么意外。
在房间里,我妈忙着铺床,我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鼻腔里充满了这里特有的柴火味,耳朵里尽是楼顶白鸽的“咕咕”声。
晚饭前的时光尽是从简,直到晚饭才是热闹,一大桌子饭菜都是贵叔张罗的,很是丰盛,只在这里吃到的菜式有酸甜咕噜肉,鱼丸,炒粉,禾花雀……这个好吃,那个好吃!听着大人的赞叹,我把他们推荐的菜吃进嘴里——没什么感觉。
我小时候一直不爱吃正经饭菜,最终味觉觉醒得太晚,以至如今三十多岁了吃了一丁半点东西都在感动——怎么那么好吃?!仿佛要把之前那些年缺失的美食感动一次性补回来。
我眼睛瞄着的,是平叔手里的东西,他打开一张碧绿的生菜叶,夹炒米粉进去,里面应该还混了虾米,然后裹成一团,一口咬下,我仿佛听到爽脆生菜叶断裂的声音,破碎的叶子与软糯的粉条一起在舌尖交缠,一定很好吃!
我咽了下口水,问:“我能吃那个吗?”
“菜叶是生的!很脏!”妈妈一口回绝。
晚饭过后,嫌麻烦,不洗澡,我妈张罗我简单擦洗一下就算完事。
听说我爸会跳下江水里面边游泳边洗澡呢,那可真酷!七八点的夜晚,灯色昏暗,我爸拿着长梯,和爷爷叔叔们贴春联,浆糊味一下子弥散开来。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就回房间了。
但有时还是会有声音唤,也许是爸爸,也许是奶奶,也许是其他人:“有轮船,有轮船,晓川快看!”
我马上扑到窗边,顺着哒哒的马达声寻找,直到那种只在梅菉江上出现的小轮船驶出眼际。
每次出现轮船,大家都会叫我看,每次我都积极响应,乐此不彼。尤其是白天,轮船在江上显得有点儿小,因为那江面是如此的辽阔渺远,江水滔滔,江面氤氲朦胧,一片尽是粼粼白光。
爸爸贴完春联回来,我们开始一起玩,我家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只看TVB和ATV的我更是听不懂也看不懂。
我最爱和爸爸玩“眼耳口鼻”,特别是叫了“鼻”之后再叫“鼻”,看着爸爸的手指指着鼻尖又一下子弹开,惊慌寻找后又回到鼻尖,我总是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爱三个人一起打扑克,我们三个人一起玩乐的时光不多,不是爸爸单独陪我,就是妈妈单独陪我,在注重分工效率的家庭中,三个人的玩乐时光,除了那次三人一起游湖光岩(我记住了相片中穿了蓝色裙子和戴了红色小狗链的我),就只有三人打扑克的零丁时光了。
我们三个都不擅长打扑克,我最爱打“执分”,每人拿五张牌为一轮,每一轮的胜者可以把桌面的“5”,“10”,“K”当成分收入囊中,最终结束时谁得分多谁赢。
反正我打牌没有技巧,整理牌序都是从小到大地排在手中,小时候经常赢了爸妈从而沾沾自喜的我,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牌技有多烂,我从不在外参加牌局。
打牌,只有那个时候最开心。
大约九点左右,我妈开始催促睡觉,“赶紧睡,晚些时候家家户户排队放鞭炮,一直放到天亮,到时会被吵得睡不着!”
我妈的警告总是那么有效,虽然我睡下时总想,我会不会睡不着,然后就听炮到天亮呢?但我总能在万炮齐发前睡着。
大年初一,一睁开眼睛,觉得空气都有点特别,那是严肃的喜庆,今天可不能哭,也不能乱说什么“死啊”,“惨啊”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我听到自家大门也放了鞭炮,我总在等炮头的炸响,最可怕的,却也最让人松口气。
起床后,找所有人都说声“新年好”,就三个字,也是觉得说出口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收红包,嘴里总说两声“不要”,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再说声谢谢——这是流程,当时的认知告诉我。
我会清点我所有的红包,哪个红包是谁给的,里面有多少钱,总数是多少,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等到年后,交给爸妈,自己把零头留下,放在自己的钱箱子里慢慢花。
早饭过后,爸爸带我上街,每年都是走那条路,每年都不大记得清如何走,只会在具体某家店门前记起以前来过。
路上有卖氢气球的人,自行车尾部是一个气罐,在市区我没见过,我爸总会买一个给我,即时充气即时拿,闻到氢气有一股浓浓的奶味。
总会去大塘公园,那里有金鱼卖,还有一个庙,途经书店也总是要进去看一圈。在庙里,烟雾缭绕,我没有留心爸爸在做什么,我对各种各样的庙宇很熟悉,只是后来记忆发生断层流失。
一不小心,手中的氢气球脱落,缓缓地飞上天花,比一般房子的天花高多了,倒腾了半天,我爸借了庙里的长竹篙,气球复回手中,这次可要更加小心了。
还买了金鱼。
到处都有小推车,装了玻璃小隔柜,里面是红红黑黑的牛肉干,香味很清晰,摊主快速空剪着手中铁剪刀,发出响声总能引人注意。
这些东西脏得要命,素来受到的教育让我没有一丝想要试试它们的欲望。
开始返程,走到没有那么多人的小街,我不喜欢一些人家门口堆成一堆的垃圾,菜叶胶袋清晰可辨,我也对随时随地都会突然炸响的小炮感到深深的恐惧。但我爸会和我一直玩对词游戏,我总能忘记那些外界的不快。
先是说两个字横批。
梅菉是横批总是两个字的,有些人家还用相框裱装挂在大门上,那些人家的门厅里面是闪烁彩灯,我觉得他们应该有翡翠台看。
“鸿禧”,“迎春”,“新春”,“幸福”……我和爸一人一词地说,我一边留意着还有哪家人挂着我没见过的新鲜词,一边提醒爸爸说的那个词刚才已说了。
一直到无词可说,就开始说四个字的、代表“好”的意思的词语,“一帆风顺”,“恭喜发财”……总是从这两个词开始,这轮可以玩很久,都快走回家了。路上窥见一些特别的店面,屋子中间空空的,两边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舞狮头,还有鼓,还有彩旗,炫得很,亮片金珠金球缀得密密麻麻,和色彩的热闹相反的是,这些店总是没有客人。
下午,我爸带我去串门——去“水宝叔”家,他的家没有楼梯,要走木梯子上去,一边走,一边从梯子的间隙看下面的空间,姑姑的房间也通过木梯爬上去的,比这个更长更窄更陡,我不敢自己爬,只觉得下楼时,当时双手不用扶墙,双脚蹬蹬地飞速跑下一颤一颤的梯子的姑姑,是神一般的人物。“水宝叔”的二楼是用木板隔的,就一间小客厅,中间是茶几,有年糖,我会得到一些,旁边是露天的楼顶空地。
真奇怪呀,有些同学的名字都记不起了,爸爸的一个年代久远的朋友的名字,却在我脑子里驻足那么久。
那些年糖,和家里的一样,一个个格子隔开,一格一包,我最爱吃莲子糖,慢慢地把糖层都含化了,只剩下莲子再嚼碎,甜甜粉粉的口感。其次是莲藕糖,没有了再吃冬瓜糖,最后总是椰子片和红瓜子被剩下来,红瓜子有股怪味,椰子片像是永远也嚼不烂,都让人讨厌。
到了晚上,爸爸带我到门口放烟花,他总是买很多烟花,款式丰富,也是在湛江没见过的。我爱看烟花,但是却不喜欢看自己家人放,每次我爸点火,靠近引子时,我总是有莫名的心理压力,我害怕它们会炸开,炸到我爸,我也害怕烟火会窜到我身上。
我紧绷的神经严重影响了我的观赏心情,直到塑料袋里的烟花全放完了,我才松一口气。
到了初二,该回家了。吃过早午饭,打了招呼,带着金鱼、烟花、汽球、鱼丸、禾花雀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到干净明亮的,洋溢着水仙花香味的家了,又可以和小伙伴玩了,真好。
但在梅菉,也根本不是什么难熬之事。
因为看到那么多亲戚,整整齐齐妥妥贴贴,就觉得很安心。
那些平常的当时,如今却是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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