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年是被我们一天一天地盼来的。在老远的地方,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妈妈和爸爸常说:“等过年的时候,猪就可以出栏了,牛犊子也长大了,能卖不少钱!”“等过年的时候,扯一块布,给你们做新衣裳!”
糖果自不必说,每年春节前爸爸妈妈总会买几斤的,花纸包着的水果硬糖,吃起来比甘蔗还甜。它们被郑重地放进一只青花瓷的坛子里。这只坛子还有一位“孪生姐妹”。它们一只盛糖果,一只盛花生,各显神通。这一对青花瓷坛子是妈妈的陪嫁,古香古色,十分精致。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分外地凉了。紧接着,冬天来了,风也变得凌厉起来。河面被冰封了,空旷的田野里只有稻草人在守护着一片荒芜。当村前村后的草木褪尽繁华,整个村子显得寂静而又萧瑟的时候,入冬的第一场雪翩然而至。
早上,我一推窗,一缕幽香袭来,院里落了一树星星,闪闪的小星星。那是爸爸去年栽的梅花开了!我顾不得披上棉袄,冲出去用鼻子嗅那鹅黄的花瓣,那沁人心脾的香,原来就是远远飘来的年的香味儿!
漫天的雪花飞舞着,飘飘洒洒,轻盈地,缓缓地落下,落在我的鼻尖,凉凉的。这一片被我的鼻息捂化了,另一片又悄悄地歇在我的发梢。我转了个圈儿,她跟着我转,舞姿翩翩。
待我回到屋里,才感觉到寒气袭人,穿上棉衣,一边搓手,一边跺脚:“冷死了!冷死了!”妈妈立即呵斥道:“腊时腊月的,莫瞎说!”
妈妈为我们姐弟三人扯的布料安安静静地躺在衣橱里,有事没事我就钻进她房里,打开衣橱,摸摸那柔软的布料,想象着新衣穿在身上的样子。衣橱的拉环上缀着两只椭圆形的铜片,我一碰,它们就“咣咣”地响。这个制作衣橱的师傅真是厉害啊,这两只铜片一定是用来防贼的,这么响,就像警报一样!
腊月初八,妈妈往往起得很早,这一天是要熬腊八粥的。我们姐弟三人也早早地起床等着,看着妈妈忙碌地准备着食材:红枣、花生、红豆、绿豆、糯米、马蹄……妈妈一边熬粥,一边给我们准备火钵子——一种取暖的形似花篮的陶器,在底部垫上柴屑,再从灶膛里取一些烧旺的火炭,在上面铺一层草木灰。火钵子家家都有好几只,可以拎着去串门,可以搂在怀里取暖,也可以搁在地上,双脚踏着。我小时候爱看书,冬天也看,布鞋踏在火钵子上,有时忽然就从脚趾头处冒出烟来,一看,鞋底被火钵子烫了一个洞!
腊八粥熟了,妈妈先给我们一人盛一碗,加了冰糖的腊八粥,甜丝丝的,吃得心里暖暖的。过了腊八就是年咯!妈妈一边收拾灶台,一边絮絮地说着跟年节有关的话。我们期待着裁缝师傅上门,期待着被亲戚接去吃团年饭,期待着每日的晨昏更替再快一点,喜洋洋的新年就要来了。
近了,更近了,新年的脚步声响在路上,走亲访友的多起来,娶新媳妇嫁女儿的也多起来。鞭炮声这儿一串,那儿一串,吸引着我们好奇的耳朵。只要听到村后的路上响起由远及近的锣鼓声,我们便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窝蜂地跑去看,只见一支披红挂绿的队伍,两人或四人一组,抬着崭新的嫁妆,一路吹吹打打而来。那清脆的爆竹声,那大红的喜字,把小村冬日的寂寥一扫而尽。我们一个个仿佛也沾了喜气,直到那红艳艳的队伍消失不见,大家还沉浸在莫名的喜悦里。
盼望着,欣喜着,墙上的日历只剩下单薄的几张,新的日历已经从街上买回来了,崭新的年画和预备新年待客的红枣、花生、瓜子、糖果以及各种佐料都差不多备齐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整齐地码着柴火堆,剁肉糕,上蒸笼,劈柴少不了。新买的栎炭放在柴房,那儿干爽通风。腊月至正月,天气总有雨雪冰冻的时候,谁家不预备几十斤炭呢?
二十三,妈妈一大早就去竹园砍来竹枝,扎成扫把,一家人清扫,除尘,这天晚上接祖人(祖先),敬灶神。二十四是小年,妈妈总会做几道别致的菜肴(一般是六道或八道,好事成双,图个吉利),全家人吃一餐团圆饭。大人们唱着:
“二十四,索鱼刺;
二十五,打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
二十七,年办毕;
二十八,家家恰(吃);
二十九,家家有”;
三十日,不见面;
初一出来大拍手(即拜年)。”
这几天家家杀鸡宰羊办年货,蒸肉糕,炸丸子,炊烟从早到晚不断。
肉糕是我们这里的经典菜肴,逢年过节,家家必备。剁肉糕是一项很考究的工艺,鲜鱼剔去鱼皮鱼骨,抽去鱼刺,净鱼肉和猪瘦肉剁成泥,配适量的生姜末,新鲜红薯粉搅拌,再上蒸笼大火蒸,肉糕蒸好后抹一层蛋黄,金灿灿的。
我们家每年都是爸爸亲自剁肉糕,他喜欢加进一小撮剁碎的橘皮,说是可以去腥健脾。爸爸做的肉糕有鱼香,有肉香,更有橘皮的清香。从早上剔鱼骨,到天黑上蒸笼,爸爸要忙一整天。我们守着灶里的熊熊大火,等着蒸笼里的香气渐渐溢出来,等得瞌睡也来了,直到刚出锅的热肉糕吃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麻城肉糕不光是热乎乎的肉糕好吃,刚出锅的绿豆丸子金灿灿,圆溜溜,咬一口,酥脆鲜香,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肉糕是蒸的,绿豆丸子是炸的,一个温和,一个热辣,它们既能保持自己的独特风味单独做菜,也能在一盆堪称经典的“麻城吊锅”里相伴相随。
在我们这儿,过年蒸肉糕,炸绿豆丸子,炸油豆腐,炸酥鱼,是必不可少的。绿豆丸子晾凉以后穿成串,在通风的檐下挂起来,犹如一串串赤褐色的珠链。酥鱼大约只有我们这里才有,是剁肉糕剩下的鱼的头尾和脊椎部分,配以面粉和肉糕芡,加调料,油炸,这道菜是我们这里酒席上的压轴菜,香辣入味,和梅干菜扣肉一样,是下饭必备的两道扣菜。这两道菜一出,菜也就齐了。
鱼丸是怎么做的,我至今不清楚,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神奇,越煮越泡,越煮越大。我们小时候,心思只在吃上,根本没有去了解这些好吃的东西是如何做出来的。年年有余(鱼),鱼,被我们的父辈们用灵巧的双手做出了各色美食——鱼糕(肉糕),鱼丸,鱼面,酥鱼,每一样都工艺繁杂。那些花费了父母亲大量时间和精力做成的美味,倾注了他们多少的爱呀!
大年三十,除了打扫庭院,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贴春联了。除夕的灯火亮起来,大红的对联贴起来,“尉迟恭”和“秦叔宝”威风地守在大门口,仿佛一切鬼神真的不会再侵扰这喜庆的人间,让我们踏踏实实地过一年风调雨顺的安稳日子。虽然冬的寒意还在庭院四面弥漫着,可是,看到那崭新的大红的横幅赫然地写着:春回大地,仿佛过了除夕之夜,春风就要吹绿大地,原野上的花儿就要开放!
爸爸每次不忘叮嘱我们,百无禁忌,万事如意,这些条幅必须写。六畜兴旺,也必须写。院子里各种花木,高的矮的,大的小的,还有咿咿呀呀辛苦了一年的水井,一律要贴上红纸——它们也要过年啦!
过年,总是令人激动难眠,直到凌晨,鞭炮声不绝于耳,我们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妈妈做的新布鞋,白色的鞋底,红色圆点的灯芯绒鞋面,静静地摆放在枕边。那纳在鞋底的白果花,尚未沾染一粒灰尘。
初一清晨,村里的大人小孩来拜年,在院儿里跺一跺脚上的泥巴,人还未进门,一声“恭喜啊”先入耳,妈妈赶紧迎客进门,一边奉茶敬烟,一边请客人在火盆边坐下。
我和妈妈一样忙碌,她忙着招呼一拨接一拨的客人,我和妹妹忙着挨家挨户去拜年,几只口袋被糖果和瓜子撑得鼓鼓的,于是一趟一趟地往家“运输”,口袋清空了,也不歇一会,赶紧加入到拜年的队伍中去。我们分前垸后垸——到底有多少户,我没数过,总之,那一上午我们都在快乐地“奔波”,并讨论着谁家的红糖水最甜,谁家的芝麻片最香,谁家的瓜子又脆又饱满,谁家墙壁上贴的年画最好看。
却有那么一次,初一早上,虽然天上有个太阳,可是下了冻,我的新衣裳挂在水杉树的树枝上,也冻成了一块铁。那是一件立领盘扣的红色涤纶上衣,由村里最好的裁缝缝制的。后来,家里建新房,那棵水杉砍掉了,作了顶梁之柱,那件红衣裳穿过几年以后不知去向,那些无忧的日子也飘散在风中。
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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