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岁的母亲真是老了,老得一天一天的糊涂了。
我总是嘱咐母亲蒸饭时少放点米,少放点水,然而母亲却总是放很多的米,放很多的水,所以蒸出来一大盆稀巴烂的米饭。
父亲母亲的饭量已经变得很小了,一顿下来盆里的饭总要剩下大半。母亲又舍不得将饭倒掉,所以接下来的一两天里老两口可能都是吃随便热一下看着就没什么胃口的剩饭。
我在家的日子大多时候都是我蒸饭,偶尔母亲见我外面溜达去了便会特别积极地赶着蒸饭,比如上午九点刚过,她老人家可能就将饭锅架到了煤火上,然后就又制造了一盆粘稠的烂饭。
我若对母亲表示抗议,她每回都会用标准化的略带抱歉的言辞辩解到:“我就蒸了一杯多米,我放水不多呀,就放了一点点,这米实在太不受水了。”
听着母亲的话,我跟父亲都只是埋头吃饭,反正对于越来越老的母亲来说蒸一盆适量而香喷喷的米饭都已成了数学试卷上最后那道难度极大的附加题了。
母亲会去离家不远的集市上买回估摸着别人都挑剔着看不上眼的猪肉,而她却不会记得三天前赶集时买回的二斤放在冰箱冷藏室开始腐臭的猪肉了。
母亲会买回一大袋茭瓜向我炫耀:“你看你买的茭瓜要四块一斤,我三块钱买了几斤回来。”
而那茭瓜每一根都布满斑斑黑点,姑且不论能不能吃,但看着就已经下不去嘴了。
于是我跟母亲说:“妈,下回你别买茭瓜了。”
而下回,母亲又买了一堆布满黑点的茭瓜回来,集市上的卖菜婶婶跟我说:“你娘说,你喜欢吃茭瓜。”
卖菜婶婶的话让我心里狠狠地纠了一下。我的母亲呀,真是老糊涂了,可是她再糊涂,心里装着的还是她的孩子。
有段时间,母亲总会在半夜一点多起床趿拉着拖鞋走过大厅去厨房看煤炭火是不是还燃着,而母亲那一来一回的脚步声总会吵醒睡眠很浅的我,让我再度入睡颇费折腾。
一开始的几天,我忍着没说母亲,但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我跟母亲说:“妈,你别半夜起来了呢,吵醒我了,而且我还怕你不小心摔着。”
母亲当时没吱声,但自那回我说过母亲后,她便再没有半夜起床看煤火了。我糊涂的老母亲居然牢牢地记住了不能半夜起床,因为会吵醒她的女儿。
随着母亲年纪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糊涂,她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逐渐地被边缘化了,她的儿女再不会有事情就找母亲拿主意,甚至很多事情都不跟她说了。所以,母亲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沉默了,但不管母亲的世界变得有多小,她的心里始终装着她的三个孩子。
两个月前,二哥二嫂闹别扭,二嫂吵着要离婚,母亲知道了,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
母亲不断地打二哥电话,要他忍让点,哄哄二嫂,母亲又打电话给二嫂,说尽好话宽她的心,那时的母亲却是一点都不糊涂。过了些日子,母亲得知二哥二嫂和好后,脸上才又有了笑意。
母亲总是说:“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我知道母亲心里一直希望着自己还能像年轻时那样照顾爱护自己的孩子,即使她最大的孩子已年近六旬。
今天,我回来株洲,临离开家时,母亲对站在白色小毛驴旁的我说:“摩托钥匙给我吧。”
我顺从地拔下摩托钥匙,递给母亲,母亲便郑重其事地拿着钥匙走进了她和父亲的房间,将钥匙挂在了窗户旁边的铁钉上。
每回我离开父母家时,母亲都会问我要了摩托钥匙替我收着,而我下次回去后,母亲都会准确无误地将那片串了根绳的单身钥匙交给我,那当儿,母亲脸上满满的都是成就感,那种成就感是,她还能照顾自己的孩子,为她的孩子出一份力。
母亲再苍老,再糊涂,心里装着的也只有她的孩子,尽管她自己已经老成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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