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百花深处等你

作者: 凛风故去 | 来源:发表于2019-03-20 19:13 被阅读22次

我在百花深处等你

大厅里有些嘈杂,白蓝条纹的病号服在苍白的灯光下更显清冷,长长的白大褂轻轻飞舞,透明的玻璃窗外黑云密布,是夏季的大雨将要来了。

救护车报警器的声音逐渐接近,几名医生和穿着警服的男人用肩膀冲开了紧闭的玻璃门,逼人的血腥夹在滚烫的空气中汹涌而来,还挂着吊瓶的患者慢吞吞地侧开身子让路,整个大厅顿时一片混乱。

急救护士们立刻从各个角落冲了出来,迅速接手担架车,推向准备就绪的手术室。

“货车追尾,颅部伤口已经做过紧急处理,右侧肋骨骨折……”

“B202手术室,麻醉医生已经准备好了,连医生马上就到。”

患者被推走了,玻璃窗被豆大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

护士接下白大褂,将手中的手术服递了过去,害羞地看着这个因匆忙而当着女人面换衣服的男医生。

“都准备好了?”声音急促而深沉。

“哦……是的。”小护士急忙答道。

男人瞥了一眼窗外的大雨,然后转头,迅速向手术室走去。

“那快走吧。”

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坐着不少人,甚至还有两个靠在雪白的瓷砖墙上窃窃私语。

一位中年妇女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又扬起手臂,擦掉眼角的泪。

她已经在这坐了一个小时了,接到警察的电话时她正在去接孩子放学的路上,听到丈夫出事消息的那刻,魂都像要从身上飞走了。她满目茫然地带着孩子赶往医院,看到手术室门上那盏如血般鲜红的灯,眼泪霎时就顺着脸颊淌下,似是被围堵了许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倾泻的洞口。

手术灯熄灭,医生一边向外走一边摘下口罩用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珠。门打开的时候,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像是瘦弱的孩子独自面对奔腾的潮水。

他走到抱着孩子的女人身旁,还未等她开口,便先说了句:“手术很成功,放心吧。”

还是那个为他递衣服的那个小护士,抱着手术确认书站在他身后。

这个男人,即使疲惫了一天,也会努力打起精神去安慰止不住啼哭和不断询问无意义问题的病人家属,声音那么温柔,还长得那么好看……

“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呢!”小护士心想。

男人瘫在办公室的座椅上,揉了揉太阳穴,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换上自己原本的衣服,刚要开门出去,护士正抬手准备敲门。

“还有什么事儿吗?”他有些惊讶。

“没……没事儿,这个,确认书……”,小护士紧张地支支吾吾,连头都不敢抬。

“哦,直接放我桌上吧,我先下班了。”

“好的……,那连医生慢走。”男人从她身边走开,待她终于想起抬起头来时,目光只追逐到一个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男人走出大厅,瓢泼大雨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了,果然是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快。

他没有撑伞,径直走进薄薄的雨幕中。

醇厚的咖啡,香甜的奶油,还有美妙的英国红茶,烘焙坊的老板今天又在店里放了几束薰衣草,倦懒的气息配上倦懒的人,适合这样的雨天这样的夏季。

店员端着咖啡壶,在两层楼之间上下游走,然后又回到收银台附近,为窗边的顾客添满杯中的咖啡。

说来他倒是有些烦躁了,坐在窗户旁的这个男人,穿着看不出品牌的衣服,进店后就点了一块黑森林,然后就着可以无限续杯的普通咖啡,一点一点的品尝。他已经坐在这一个下午了,蛋糕才吃完了一半,估摸着就这速度,烘焙店打烊了这块蛋糕都吃不完。

其实也有不少顾客在这待了一下午了,慵懒的时光就是应该这样挥霍的啊,而且之前外面还下着留人的大雨,顾客不走实属正常。

真正令他烦躁的,其实是从这男人进门开始,他就始终没看清过他的脸。橘黄色的灯光刚好从他的头顶落下,长长的刘海投射的阴影遮住了侧脸和那双眼睛。他靠在松软的沙发靠垫上,保持着那种目光斜向下的姿势,不玩手机不看书,就注视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人。

可等了一个下午人都没来,他还在等着。

店员的好奇心简直要爆炸了,想知道这个人的样貌,又想知道他到底等谁。这个世界太嘈杂可,好久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安静而又略带神秘的人,所以恨不得凑到他面前仔细看看清楚。

可他不能,他是店员,要时刻铭记自己的身份,并为了工作着想保持那份该有的矜持。

“叮铃~~~”

门撞击铃铛的声音唤醒了迷迷糊糊的老板,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推门而进,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立刻被淹没在浓厚的香味中。

“连医生来了!”老板笑着站起来,走出收银台接待顾客。

 “嗯,刚做完手术,来的晚了点。”男人一边找个了空位坐下一边热情地回应着,显然和老板非常熟。

老板不停在烘焙房里穿梭,仿佛能从一个烘面包的地方端出半个米其林。

男人看着桌上的黑胡椒牛排与意大利面,苦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蔬菜沙拉和蛋糕,马上就能做好!”老板笑呵呵地搓着手,转身又去冲咖啡。

即使这诡异的一幕重演的很多遍,但每次看到,对店员来说都令他难以接受,以前那么凶恶的一个人,却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

可仔细想想,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在一条黑漆漆的肮脏的街道里,老板腆着肚子靠着墙抽烟,火快要烧到手指了,他才丢掉手中的烟头挤进一群地痞流氓中,将他这只被打得半死的废狗拎了回来。

一个充满善意的人,总会在别人最落魄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手来,然后那个被拉起来的人,也会试着用最大的善意,去拉起另一个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的人。

店员走过去,接下老板手中的咖啡壶:“老板,还是我来吧!”。

他走到医生身边,手指僵硬地倒着咖啡,医生却将头侧仰,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看着他温柔的说到:“谢谢小乐!”。

“叮!”

不知是坐在窗外的人放下咖啡杯的声音太大,还是医生嘴角的阳光太过扎眼,店员的手一抖,咖啡溅落了些许在桌面上。

窗边的男人终于站起身了,他修长的身子在橘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更显挺拔。

然后他迈开腿,向店门口走去。

店员急忙追上去为他拉开了店门,这时他也还没忘记窥探一眼这男人的样貌,可男人出门时居然用手捂着左脸,大长腿不迈几步就消失在了人潮中,到最后店员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模样。

店门缓缓关上,烘焙坊外的空气漏了一丝进来。

店员抽了抽鼻子,闻着挺奇怪,像是刚下过雨的马路的味道,又好像还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夹杂着,就像……

海。

回忆如海潮,就和远方如天雷般滚动奔腾的海潮一样。

孩子此刻还在眷恋以前那些快乐的时光。

老奶奶会在矮矮的丘陵上迎风摇曳,他和朋友们乖乖地坐在下面,听那段世代相传的桃花妖的故事。

那是一只傻到没边儿的桃花妖,为了人类受尽折磨,然后人类度过了安逸的一生归入黄土,独留她在尘世里飘摇沉浮。

奶奶又说不久前一只一样傻的桃花妖也爱上了人类,可却和故事里的不一样了,人类还没死,她却被埋葬在了桃花树下,那个男人也是傻,早知道没有结果没有未来,为何要苦苦执着苦苦等待呢?等到桃花开了头发白了,那个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还经常嘲笑邻居,就是那只脑袋不太灵光的河童。自己常在他晃晃悠悠地回到湖边时唤来一阵清风,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笑,看着他手忙脚乱掉进湖里的样子……

可每个炎热的夏天自己被阳光炙烤得口渴难耐时,都是这只蠢蠢的河童用双手从湖里舀一抔清水浇在他头上,陪他在星光璀璨的夜里吹风聊天,用他出的馊主意去惹附近的妖怪……

……

他一直觉得身边的人真傻,傻傻的桃花妖,傻傻的河童。

可那天晚上,就是风大到他无法掌控的那天,他眼睁睁的看着张牙舞爪的大火慢慢攀上远方的桃花林和樱花林,给他讲故事的老奶奶拼命护住身后的小花。

他原本还在梦中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河童一头水把他浇醒,才发现火已经快烧到自己的身边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就是一只傻坏了的花妖,修成妖已经很了不起了,还想修成人吗?就凭他的脑子?所以现在想逃也逃不掉了。

又是一阵风吹了过来,热浪简直能烘干了他。河童还在不停地为他浇水,迈着小小的步子从湖边来,又迈着小小的步子回到湖边,步履蹒跚,一次又一次。

大火里突然出现了几条黑影,高大而狰狞。黑影放低身子,在地面上寻找什么。

某个瞬间他突然就知道这些黑影在找什么,可他们是找不到的,怎么可能找到?无数族人放弃生命都不会拱手相让的东西,怎么能被外人找到!

不远处的河童看到疯狂的火舌已经快要越过那片潮湿的土地了,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直接从火焰中穿过,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他身边。

“扑通!”

他被路上的石子给绊倒了,手中的水洒了一地。

“那边!”。

躁动的黑影顿时向他的方向汇聚,他望着从湖边重新装好水正向他赶来的河童,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吹了一阵风,将他吹回了湖里。

然后他闭上眼睛,静默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傻东西,水都漏没了,还过来干什么?”

连城从烘焙坊出来时,雨已经完全停了,水汽混杂着马路上的尘土,闻着有些呛人。他擦了擦鼻子,在路边招呼一辆出租车停下,然后车门关上,向海边驶去。

到海边时天已经黑了大半边了,远方的海面还能看见几缕淡薄的嫣红,颜色清冷的月亮正从东方升起,慢慢移到头顶。

他把皮鞋提在手里,赤着脚踩在沙滩上休闲漫步。此时的海边正是盛夏纳凉的好去处,大排档和小摊带来了喧嚣,平整的海滩上已经躺满了人。他跨过热闹的海滩,在远处的一块巨大的礁石旁站定,然后目光注视远方,像是要把整片海都纳入眼中。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在月光照不到的漆黑的海面上掀起一阵巨浪,远方依稀传来些人群略带惊恐的尖叫声。

巨浪逐渐向岸边逼近,雪白的浪花在清冷的月光的照耀下就像千万条银鱼在不停翻滚。可当浪快要临近海滩时,却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只剩些轻快的浪花拍打在脚踝上,温柔而清凉。

男人站正些身子,扬起嘴角,看向身后的巨石。

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从巨石后大步走来,还未走到他的面前便伸长了双手将他揽入怀中,滚烫的热气撩拨着他的耳垂。

“连城,你来了!”

像是阔别了漫长的岁月,拥抱的力气都弥漫着浓厚的思念,仿佛是要将怀里的人融进自己的身体中。

连城抬起双手,男人以为是他太过用力,急忙放开了手,可连城却皱了眉头,用双手抚摸他的脸颊,摸到颈后处时感到一阵清凉,顿时眉头又皱了几分。

男人急忙闪开,搭住他的肩,让他往沙滩上坐下。

“对不起,今天让你等太久了,下次不用这么勉强的,我来见你就好了。”连城微微低头,语气里满是歉意。

“没事儿,你毕竟生活在人间,自然要按照人间的规矩来,我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能亲自去见你,等再久也没关系。”

“可你的……”连城又想抬手去摸男人的耳后,却被男人挡了下来。

“那我为了等你都变成这样了,你可愿意等我?”男人将连城的头转到自己面前,盯住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越靠越近。

连城急忙将头扭开“什么时候了还想着……!”

剩下的话全部被堵在了喉咙里,又随着男人的唾液咽了回去。

两人纠缠了许久才不舍地放开,男人的手依旧在连城的脸颊和发间流连,海中月已经十分明亮,被波浪打散成朵朵银辉。

“瑾,那地方……如今怎么样了?”连城轻声询问。

“没找到东西他们不会放弃的,你还不能回去,万一被发现了,凭我现在的样子绝对救不了你第二次。”

连城的眸子沉了下去,望着被海浪一遍遍拍打的沙滩,手指在沙子中穿过,勾住了身边人的手。

“我不去,你别担心……”

听到这话,瑾才放下心来。多年以来连城不仅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可他不能再让他冒一丁点的风险,自己用命救回来的人——不对,不仅是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落到他人手里,一分一毫都不能!

他握紧了沙子上的手指,“总有一天……你能回家的……,到你……”

瑾的回答断断续续,像是十分艰难,连城不禁回头,发现他耳后的鳞片已经蔓延到了脊背,手臂上也隐隐泛着淡淡的红光。

“你,快回海底去!”连城的语气瞬间变得暴烈了,那个在小护士眼里温柔而儒雅的男人用着命令的口气说话,气势却丝毫不差。

瑾缓慢地站起身来,颤抖着轻轻推开连城。

“连城……,你可愿意等我?”

连城这才想起来他之前就问过这个问题。

“愿意!”没有丝毫的犹豫,“等多久我都愿意!”

瑾极力克制身体的变化,躲过想要过来帮助他的不知所措的手,一步步往海里走去,每一步都十分沉重。

沙滩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一阵潮水冲过来退回去,脚印就被潮水带走了。

连城极力远眺想用目光抓住的那个人,也被潮水带走了。

孩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灰蒙,他缓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无垠而平静的海,夜晚潮湿而冰冷的海风一个劲儿地往身上吹。

身上?

孩子这才发现自己改变了模样,变成了无数次梦中想变成的样子,能够四处行走,能够阅遍天下山水,能够脱离妖称尊为神位……

他成为了比给他讲故事的老奶奶还厉害的人,他比奶奶年轻多少啊,可老奶奶呢?

他总不知天高地厚地向老奶奶吹牛,“我一定会超过奶奶的!”

奶奶笑呵呵地看着他说:“小连城一定能比奶奶更厉害!”

如今他比奶奶还要厉害了,奶奶却不在了,他再也不用靠那只蠢蠢的河童浇水度过炎热的夏天,可河童也不在了。

他从沙滩上站起身来,拼命睁大了眼睛,双手也不知何时握成了拳头,表情与气势像是要和面前的千军万马决一死战。

远方的海面上,一阵大风卷起了巨大的波浪。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孩子笑道。

波浪高到仿佛能吞噬天空席卷一切,银白色的浪花中一团幽蓝的光分外刺眼,正随着波浪而来,凌厉的锋芒直指岸边。

他优秀的感应力已经能察觉到死亡就在眼前了,环绕着蓝光的长戟马上就要贯穿他的身体,结束火光烧天那晚就该结束的命运,带着全族与敌人的希望,一起下地狱去!

“轰隆!”

一声巨响从耳边传来,孩子猛然睁开眼睛。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花妖罢了,听过了蒲公英带来的天下的故事,可自己的世界依旧只是那片花原与那片小湖,所以当他看到那条金黄色的龙为自己挡住长戟时,震惊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原本汹涌的海浪被撞击的余威打散,水滴从天空飘落,像是正在下一场暴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金色的巨龙与手持长戟的男人相互僵持着。

“哪儿来的杂种,敢拦本大爷的路?”夜叉咬紧了牙,脚踩浪花,往岸边进了一步,握住长戟的手也更加用力了。

巨龙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头顶的双角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尾尖也开始顺着身子向头部汇聚光华,金光流过之处,坚固而圣洁的鳞片瞬间炸裂,像是镀金的器物褪色一般变成了浅淡的橘红色。

这条眼看就要化形成神的龙用尽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只求挽留他的性命。

无数在风火中摇曳的族人们也不想他死,将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

可他却是不知好歹的吧,故意用风卷起巨浪,引来正在附近游荡的夜叉,只想着了结此生一了百了。

或许,自己的命运不是葬生火海,而是背负着无数不甘的魂灵与滔天的怨恨,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他满目茫然,盯着已经虚弱无比但还拼命死撑的巨龙。

巨龙也回头,四目相接。

海风中的腥湿被某种不知名的香味掩盖了,被逼上海滩的巨龙感到身后突然传来的细小的温暖,怒吼着将龙角上汇聚成型的金光打了出去。

龙角断裂,鲜血飞溅。

巨龙缓缓游回浅水里,身体逐渐缩小,最后化成一个成年男子,一步一顿地走到孩子身边,孩子的手还保持着刚才触摸他的姿势,稍稍仰头。

他牵着孩子的手,和他一起在礁石后坐下,然后轻轻搂住他僵硬的身体,试图帮他放松。

“刚才谢谢你了,我叫瑾,你呢?”男人的声音有气无力。

明明是身边的人救了自己,可道谢的却是他。

孩子沉默不语。

 “刚才的香味……你应该是花妖吧,你们族的事……”

“可你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变得足够强大,再去讨回他们欠你的一切。”

男本想将他冰凉的身体搂紧一些,但他的手臂上却开始泛出淡红色的光,隐约间鳞片的轮廓忽明忽灭。

“我现在的身体不太好,需要先回海里去,你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你……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来找我,用你引来夜叉的方法,我会知道的”

男人说完后也顾不上再多看一眼多说一句,左摇右晃地向海里走去。

“我叫连城!”

他全身都浸入了海水中,刚化形成龙,此时细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已经准备好吞下那份浓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暗继续活下去,等着血液里的毒淬骨入髓,可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让人记住,想至少有一个人能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连城!”

孩子的双眼通红。

医院玻璃门旁用作观赏用的君子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开了花。

花盆放在角落里,正午时分才偶有几缕阳光穿过玻璃照在深绿色的叶片上,连城来上班时,小护士正在用湿纸巾为叶片擦拭灰尘。

“连医生早!”

小护士殷勤地和他打招呼。

副院长正在茶水间冲咖啡,听到他的名字,也端着一杯咖啡出来,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连医生昨天辛苦了,三台手术吧。”

“院长哪里话,工作而已。”连城急忙弯腰行礼。

副院长舌灿莲花滔滔不绝,从工作聊到医德,连城尴尬地立着,待到他杯里的咖啡都喝完了,才趁他回茶水间的间隙急忙溜回办公室。

说起来他又有多少医德呢?不过是求一份心安罢了,或许都不配称为心安,更像是赎一份凭空而来的本不存在的罪。

哪怕救起一朵在角落里的快要腐烂的花,仿佛都能让他被烈火烧的黢黑的灵魂得到些许救赎。

空调把办公室内的温度降下来时,医院里已经变得和往常一样嘈杂了。正逢夏秋交接之际各类小病泛滥,人流比往日更甚。好在办公室的门窗隔音效果还算不错,除了送风口传来的微弱的空气流动的声音,倒还算得上寂静。

连城翻了翻手上的病历本,对着电脑屏幕一个个核对,确认今天的预约患者和挂号人数。像不久前那样的交通事故和昨天的工地事故导致一天需要连做多台手术的日子其实并不常见,作为一个小小的医生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开个单子让病人去排队做检查,遇上重大情况人手不够才能上手术台搭把手。

今天没有预约的患者,原定的两场小手术也被主任安排给了其他带着实习生的医生。

他舒了口气,放松地闭上眼睛,或许是昨天的神经太过紧绷了,晚上都没有睡好,现在这时候正好用来小憩一会儿。

“嘀嘀嘀……”

电脑传来了消息提示音,是定时的天气预报。

今年夏天有些反常,本该是暴雨频发的时节,可有几次眼看着黑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过不了多会儿又逐渐散去,大海上倒是时常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就是没半个雨点打到地面上来。

所以他关注着每一个能与那个人相见的日子。

周四的天气确实不错,晚上七点多太阳才依依不舍的沉入海平线,紫红色的光线穿过海水,折射出五彩斑斓。

港口里的游轮已经点亮了彩灯,像迪士尼乐园里供小孩玩耍的小船般装饰华丽。

连城站在滨海咖啡厅二楼,倚着栏杆望向远方。

月亮算不上圆,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云雾遮挡的原因能看得特别清楚,淡淡的黑色轮廓像是写意的纹身,游轮上的欢笑声伴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分外让人入迷。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明明从远方已经能看到正在聚集的乌云了——虽然还未挡住明晃晃的月亮——天气预报也说夜间大概率有暴雨,满船的富豪显贵仍不愿换个地方寻欢作乐。

衣着暴露的女服务生端着香槟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西装革履男人搂着穿金戴银的女人在甲板上喝酒吹风,两个穿着侍者服饰的男人推着一车鸡尾酒正在上船。

多少人过着这样美好的生活啊,轻歌美酒纸醉金迷。

怪不得这世上的人拼了命都是为了留住命。活着才能享受,活着才能有机会去触摸希望,去达到那份想象中的人生。

那个无数次想遗忘却又忘不了的夜晚又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如果那时他死了,估计都轮回了吧,如果这世上有轮回的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傻傻的孩子傻傻地问。

因为要遇见那些你从没遇见过的人和事啊,那些快乐和憧憬的未来。

自从认识瑾以后他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也没人会问他现在想不想活着。

只是每次他在雨幕中和瑾见面的时候,每次看见病床上的患者康复的时候,心底的声音恨不得突破胸膛出来呐喊。

他想活下去,他想抓住拥有的一切,怎样都不放手!

即使他的灵魂还困在熊熊的烈火中,不知所措地在黑暗里游荡。

他侧头看了看被月光注满的那片熟悉的海面,又低头看了看甲板狂欢的人们,也随着溢耳的笑声微微抬起了嘴角。

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打破了祥和欢腾的氛围,甲板上的人们不知为何都向着一个地方汇聚,黑压压地人头攒动,游轮的经理正在拼命往里挤。

“都滚开,别TM围着!”一个身着全套白色西装的男人暴躁地将酒杯向人群脚下摔去。

“你别冲动!”在男人身边,一个穿着纯黑西装的男人半蹲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正急忙打开一个药瓶。

他灵活地倒了一颗白色的药片在手心里,皱紧了眉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将手心里的药放入老人口中,拍着背帮老人顺气。

船医背着急救包冲开人群,看到老人的第一眼就急忙拉过经理,小声地说着什么。

不出一会,穿黑西装的男人就抱起老人往船下走,另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好像在打电话,着急地一边跺脚一边颤抖着嘴唇。

这世间值得大多数人羡慕的,无非金钱与权力,或许还有一份纯真而长久到一生的爱情。

金钱与权力连城一样都不在乎,在漫长的生命面前这些东西就像路边的石子一样唾手可得,而爱情,自己来到这儿,为的不就是去见那个他爱的人吗?

可他也有羡慕的东西,悄悄地羡慕着世人所唾弃的软弱。

游轮顿时充斥着各种不失体面的抱怨声,皓月当空,海面上一片明亮。

连城蹲下身,用手机的配置的LED灯去检查老人的瞳孔,一旁的船医不明所以。

“我也是医生,市第一人民医院。”连城关掉手电筒,抬头向黑西装男人说道:“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能找一辆宽敞些的车吗?把人抱到车上去。”

连城把车门车窗都关得紧紧的,在两个“泪眼婆娑”的的英俊男子和一个不知所措的船医的注视下,轻轻将手搭在老人的胸口上。

在人们看不见的手掌与衬衫的接合处,细碎的光芒悄悄地闪耀。一阵花香混杂在原来的车载香水味中,在整个车厢翻滚。

老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半睁半闭的眼睛松了些紧皱的眉头。

连城走出车外,望向水天交接处的海面,可眼前一片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上的风吹来了几片乌云,遮挡了皎皎月光。

约莫七八分钟,急救车终于赶到了,白色的车身上印着“市第一人民医院”。

夏季已经快要走到尾声了吧,深夜已经有了些许寒意,可多黑的夜都笼罩不住这座城市,即使万家灯火皆寂,也会有彻夜不歇的路灯照亮从不间断的车水马龙。乌云四面环绕,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仿佛成了人间灯塔。

连城无心去欣赏这见过许多次的夜间盛景,只沿着环海的公路,向浓浓的黑暗方向走去。

风越来越大了,身后的路灯仿佛都被吹动,光影像是抖动的金黄色丝绸般炫目,空气中那抹浓郁的海的味道如同巨浪在海面上澎湃。

然后浪冲到眼前,淹没了整个身体。

“为何走的那么急呢。”戏谑的声音从天空传来。

又回到了海边,脚下却不是那片熟悉而温热的沙滩,粗糙的沙石隔着鞋底都略微咯脚,还有几块乌黑的巨石突兀的立在不远处。

“今晚可能有暴雨,真是难得啊,今年的夏季。”

连城不禁笑出声来,缓步走进浅浅的海水中,几缕清澈的海水逆着重力向上飞舞,在他的身形四周凝固成一把把锋利的冰剑。

他从中挑了一把,仔细抚摸着剑身。

“你倒是敢!”

话音刚落,数十把冰剑就随着他疯狂地飞了出去,武器破空的声音就像刀刃与琴弦摩擦般猎猎作响。

冰剑冲进巨大的浪潮,却没有一把能完整的出来,连城稳稳地停在浪接触不到的高空挥剑一斩,海面上顿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强烈的飓风搅动着海底的泥沙,淡淡的蓝光在海里游荡,又从不远处飞速浮了起来。

还未等夜叉缓过神,千百支剑又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带着令人股战的寒意,将空气中的小水珠凝成了冰雾。随着夜叉不停地四处闪躲,冰剑掠过的痕迹清晰的出现在黑夜里,像一朵炸开的银色烟火,又像千万张银色的蛛网编制在虚空中。

连城望着身下那慌乱的夜叉,一边操纵冰剑不断追逐,一边卷起飓风在鱼妖逃窜的区域附近设了几处旋涡,将他困在那一方浅水中。

突然他身形一震,空气仿佛有了铁石的质量一般重重的砸在他的背上,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栽落海里,而那些在空中飞舞的冰剑,也被突如其来的重力压碎成粉末,被海风吹散。

远方一团如拳大的墨影逐渐向连城靠近,那东西远看比夜晚的黑都要浓上几分,靠的越近颜色越淡,却也越显出它真实的大小。

连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不断逼近的敌人身上,困住夜叉的旋涡失了灵力支撑也逐渐消失。

墨影在距海滩千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连城这才能看清那庞大到足以遮蔽日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空中浮着一座山丘,荒芜的山脚下站着一个男人,海风吹动了地上的沙石和他海蓝色的长袍。男人从空中俯视,天然的威压带着破刃的气势,如同君王在俯视他的臣民。

“风信子是最香的花之一,寻常的味道哪里盖得住,你闻得到,我自然也闻得到。”荒轻抬嘴角,话虽是对着好不容易逃出的夜叉说的,眼睛却不曾从连城身上移开。“虽是借了外力才修成妖神,但也算担起半个神位,如今却还看不清生死,竟去救一个将死的凡人?”

“瑾不让我们硬来,说是有办法不用动刀动枪就能把东西拿到手。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妖神,再让你这么把灵力随便浪费,就算瑾拿到了我们又能捞着什么?”夜叉返至荒的身下,同样满脸的暴躁与厌恶。

“既然想到一块儿就去就赶紧动手吧,今天……”

荒还未说完的话被一阵吟啸打断,只见无数支冰剑从海里震颤着升起,身后一道高过一道的浪席卷整个海面从身后袭来,波涛滚动的声音像是从九天而降的雷霆,翻滚的飓风甚至撼动着他脚下的荒山。

一瞬间飞沙走石,迷茫的水雾仿佛要笼罩世界。

清冷而无情的声音被凌厉如刀的风带到了他的耳边,他嘴角轻狂的微笑顿时变得诡谲,闭上眼想象着连城此时的样子。

“你刚说……谁?”

“沙沙沙……”

暴雨倾盆。

整个夏季都未见过如此大的暴雨,许多小区都有那么几户人家在半夜急匆匆地起床关窗,高耸而孤寂的高级写字楼有一扇通风窗半敞着,狂风从那个小小的窗口奔涌而进,雪白的A4纸在空旷的办公区上下翻飞。

这个强大的城市仿佛正在经历一场磨砺它的台风。

医院又忙碌了起来,大雨模糊了司机的视线,导致八辆车在十字路口连环相撞,所有相关科室的医生都在楼层间不停的奔跑,用他们的速度去超越死神。

“给连医生打电话,让他尽快赶过来。”主任一边拿着刚洗出来的X光片一边背对着小护士说道。

“主任,连医生家里好像出了点事儿,请假了。”小护士颤颤巍巍地回答。

“关键时刻不在……”主任忍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算了,后来的那个比较急,让他们把之前那个的命留住了。”

“好的!”小护士立刻向手术室跑去,一边跑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也不顾医院规定和现在的时间,甚至没有想好打电话的理由,只是没由来的想在这个忙碌的时候听听那个自己时常步步紧跟着的男人的声音。

“连医生,没你在还真不行呢。”

荒在岛的边缘停留了一会儿才将一只脚轻轻的迈了出去,脚下百丈是吞噬世界的波涛,可一层幽蓝色的结界从他的足尖蔓延,瞬间抱笼了整片荒岛,比岛还高的浪拍打在结界上,却将自己撞得粉碎。

他将一只手伸出结界,去感受疯狂的暴雨,或是飘荡在空气中的那份风也吹不散的绝望。

“瑾可比我出色多了,许多年前就离妖神只差一步,脑子也好用,知道用焚烧灵力的地火对付花妖族,又策划了一场好戏让你爱上他,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是什么东西你也很清楚得很。”

“这样的男人多可怕啊,取命仍不够,还要诛心。”

雨大得就像《圣经》里神给人类的惩戒。那仿佛从天心一点飞扬而落的雨,汇聚成洗净整个世界的洪水,然后诺亚开着他的方舟,行使着安排好的救赎。

此刻没有人再可以救赎他了。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尝试着爱上这个世界,想那些被他救过与他想要救的人,回忆出现彩虹前的那一场场夏季的暴雨。暴雨会让海天相接,然后那个他深爱的人,会拼尽全身的力气来见他一面,会亲吻他沾满了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的额头和不知所措的嘴角。

诛心。

是啊,赋予整个生命还不够,还要他的心,得到后再插上致命的一刀。

连城的右眼被头发遮住,他静静地看清小小的水珠从发尖滑落,一滴,两滴……,豆儿大的雨点肆意地打在头上。

他抬起右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咧嘴大笑。河童给他浇水的时候,就是从这里浇下去的呢。

然后他张开五指,暴雨中的面目如同从地狱逃脱的阎罗恶鬼,又像纷飞的战火中藐视世界的君王。

空气仿佛得到了号令,卷了些浓郁的风信子花香,飘向最远的海面。雨滴也不再随重力落到海里,而是在空气中翻腾打转,像拼图碎片一样去到指定的位置,拼凑出一条巨龙。

那是瑾幻化成真身时候的样子,他常会用家里小鱼缸里的水去勾勒以逗趣不喜游动的金鱼,时间久了,再细小的鳞片的纹络都记得那么清晰。

闪耀着金光的巨龙如同一道闪电,倏忽间就出现在眼前。

巨龙从海里盘起身来,静默的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滴被听话的风带走,去完成面前那个一模一样的他。

荒从结界中走出来,踏空而行来到巨龙的身边,夜叉靠着插在虚空中的长戟,一脸戏谑。

“连城……”

“连城已经死了,那天晚上就死了,你唤一个被你亲手杀死的人做什么?”连城打断了他的话,盯着巨龙的双眼,就像当初他被巨龙救下,心里第一次萌生出想活下去的想法时,那场生死不忘的四目相对。

“现在还活着的,是神,是风神!”

十一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啊,一直没有长大,还会通红着双眼去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孩子也不是孩子了,有过一个爱的人,有过一个恨的人,有过一个让他甘愿去死的人,也有过一个让他想要杀死的人。

可却不能这么死了啊,你得用这场雨,冲刷净留在那片焦土上所有的冤魂,扑灭那场困住你灵魂的大火,然后以神之位重生,以神之殒送葬!

雨水终于将整条龙拼凑完成,与对面的真身分毫不差。水龙缓缓地转过头,亲吻着身后的风神。

瑾不自觉地将恢弘的头部向前探去,想要将那条卑贱的水龙踩碎。

他化成人形,退到荒与夜叉的身后。

“事已至此,动手吧。”

连城站在水龙的头顶,用风卷起海水,和身后成千上万的冰剑一同向三人扑去。

以水所化的巨鲸纷纷越出水面,荒和夜叉没有片刻闲着。巨鲸在连城的身后跃起,将那条呼啸的水龙撞出一个个巨大的缺口,可天上的雨水却是无尽的修补材料,还未等巨鲸落回海里准备重新越出水面攻击,之前的缺口早已修补完成。夜叉的长戟穿过厚厚的波浪直指连城眉心,万千冰剑却纠缠了上来,靠数量制敌,到头来吃亏的居然是连龙角都能斩断的神兵。

荒被飓风压制,已经退到了岛上,背靠着尖利的荒山,汇聚之前设下的所有结界来抵御无孔不入的如同刀刃一般的风。骑在龙头上的连城就在他的眼前,他甚至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听清连城沉重的呼吸声。这位风神确实有着足以称为神的实力,连抓都抓不住的空气在他面前才是杀人的利刃,自己身披的蓝色长袍上的道道破口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站着干什么,心疼了?还不快帮忙!”夜叉被逼到瑾的身边,声音低沉而凶狠,看来已经快要力竭了。

瑾这在空中张开一片结界,将所有人身下的海域都纳入其中,阻挡了来自天空的暴雨。然后他猛地跃入水中,身形庞大的金色巨龙瞬间从连城的身后冲出来,一爪撕裂了那只他早就看不顺眼的水龙,还未等连城用灵力修补,他又甩尾向前,锋利的爪尖对着连城扫去。

“嘭”

水龙溃散,化作一滩水落入海中,连城也在瞬间退后,一直压制着荒的飓风突然消失,庞大的气压完全反馈在瑾身上,一下子就将他冲到了海里,几缕猩红色的液体慢慢在水中漂浮。待瑾重新化形成人从海里站起来时,身上倒没有什么伤口,只有嘴角有些许残留的血迹。

连城用尽全力硬生生地接下那一爪时,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震裂了,胸膛内的气息不停翻滚,嘴角一个没守稳,满口的鲜血喷涌而出。可他还是艰难地用袖子将嘴角的血擦干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目光落在瑾身上,便再未离开。

瑾回到空中的荒山脚下坐下,对解了困的荒和夜叉说到:“接下来的事,不用我再动手了吧。”

荒和夜叉从南北两方围住空中强撑着站立的连城,跃起的巨鲸和光华流转的长戟蓄势待发,可对手好像已经放弃为自己的生命做最后的防御。

“瑾,连城从未恨过你,即使现在也没恨过,但他这一生,一生你知道吗?从知道自己活着到现在,只真正爱过一个人,可那个人凭空消失了,就像小时候老奶奶给他讲的、他给你讲的桃花妖的故事,那只花妖爱的人,也是突然有一天,就不在了。”

瑾听不见那些被风带到他耳边的颤抖的话,只是专心调息,仔细修补内伤。

他半妖半神,受点小伤只要休息几日就能痊愈,就算当年为了演戏接近连城而让夜叉粉碎他的龙角,不过两三年就又重新长了出来。只是偶尔要装作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故意显出鳞片,靠卖弄可怜去进入那个人的心里,然后毁掉他的心,让他接受比全族在他面前死去还要巨大的绝望,这样或许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接受全族传承的风神却恨你,恨那晚所有参与的人。你们为了自己去践踏一整个族群的生命,所以我应该杀了你们,我所受的所有苦,都要让你们再受一遍,我曾经历过的绝望,我也要你们经历一遍!”

荒的巨鲸撞上了连城的胸口,一道鲜血在空中划出了完美的弧线。

倒在海水中的连城又一次站了起来,右手轻轻捂住嘴。

十二

连城不是孩子了,不会再痴痴的永远相信曾经给予过他好的人。他是神,是比自己还要强大的神!背叛神的后果,是天罚!

瑾这样想着,却又感觉到压迫着背脊的尖石,细碎的疼痛顺着肋骨汇聚,比之前才修复好的那点小伤更让他难受。

他刚才明明露了那么大的破绽:明明直接攻击连城就好了,可他就偏偏要攻击连城身下的那只龙,只因为他看到那只雨水幻化出的和他有同样长相的卑贱东西与连城亲吻。

不知为何心里就有了滔天的怨愤,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促使着他一定要先毁掉那只龙。

他想起了一年夏天他去人间见连城。那天下了整天的中雨,虽然雨不算太大,但也足够让海天相接。那时的连城还刚进入医院工作,是一个小小的实习医生。他一直站在医院门外等着,还有小护士跑出来问他需不要需要雨伞,他说不需要,我等的人马上就来了。等到天快黑了吧,终于看见满脸疲惫的连城出现在大厅,那个孩子一般的男人隔着玻璃门看见他简直高兴地要蹦起来。然后他冲出来紧紧抱住自己,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没打伞,于是又匆忙地捡起丢在地上的伞撑在他的头上。

那天,自己第一次亲吻他的额头,他的额头上全是被雨水打湿的发。

“轰隆”

耳边传来一阵巨响,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夜叉重重的砸在荒山上,可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拎着长戟用尽全力向那个随时要倒的愚蠢的花妖刺去,当长戟刺入他的胸膛时一阵光突然出现了,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仅仅是稍加冒犯便遭受了如此的报应。

不该是这样啊,如果他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何之前会被荒所伤,再之前又为何会被瑾所伤?

瑾本平静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泪水悄无生息地顺着脸颊流下。

夜叉来到荒的身边,和他相互对了对眼色。

强弩之末罢了,那点残破不堪生命最后的死撑。

连城终于将仰视的目光收了回来,缓缓闭上眼睛,能感觉到温柔的浪花抚摸着他的脚踝。

那时时节还刚迈出冬季,天上下着细细的春雨,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

连城穿着厚厚的卡其色羽绒服站在街角等他,他那天只随意穿了件小外套。他一点都不惧寒,幽深的海底可比人间的冬天冷多了,可连城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围巾解下然后给他套上。

然后他被拉去了一家烘焙店。

听连城说烘焙店的老板以前是个坏人,可坏人总有遭受报应的一天。于是他将被人打得只剩半条命的老板从肮脏的巷子里捡回来,又帮助他开了一家烘焙店。

他们没有在店里坐下,接过准备好的蛋糕就离开了。他们提着蛋糕逛了超市,逛了商场,逛了公园,最后在公园的一个凉亭里,连城打开了那份蛋糕。

他告诉他,这是他最喜欢的蛋糕,叫黑森林。

然后他用塑料叉子挖下一大块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含笑挑逗着问他:“你要不要尝尝?”

带着暗劲的锋利的长戟穿过了身体,同时穿过的还有五彩斑斓的灵力。

瑾低下头,将连城低着的头稍稍抬起,让自己的额与对方相碰。

“风神要恨我就让他继续恨吧。”

“但连城,能不能让我再亲你一次。”

还是那天啊,凉亭上的积雪慢慢融化,和雨水一起顺着瓦沿流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

他第一次亲吻连城的嘴角,那个男人紧张到嘴角不停地打颤,可双手却把他的后背抱得很紧。

“黑森林吗?还是你嘴里的更好吃!”

十三

灵力贯穿了荒和夜叉,然后冲入了云霄,在空中炸开了层层的乌云。雨变得淅淅沥沥,月亮再一次出现了。

那一击的余威还没有散去,轻柔的风将连城额前的头发吹起,黑丝飘摇间,依稀可以看见一朵风信子的花瓣在左眼的瞳孔中旋转。然后殷红的血在花瓣上弥漫,似细流般溢出眼眶。

戟尖抵在心口,再多往前一些就能插入胸膛。温热腥湿的液体随着长戟贯体而出溅射在脸上,含糊的声音艰难的一字一顿,一道热气熟悉地喷薄在耳垂上。

“能不能让我,再亲你一次。”

血腥气钻进了记忆深处。

“最后一次哦!”连城藏住心底的喜悦,闭上眼乖乖地凑上前去。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想要的东西,睁开眼才发现瑾一脸玩味地盯着他,坏坏地笑出了声。

“你……!”

“哈哈哈,这么不舍得我走吗?”

连城简直羞愧地无地自容,明明自己只是在满足他临走前的小小愿望嘛,反倒搞得像是自己多舍不得他一样。这人怎么这样啊,不知好歹!

他气呼呼地刚转身准备离开,瑾从背后把他整个揽在怀里,用手掰着他的头往后仰,低头吻上去。

“我爱你!”

这些恋人才会做的事他们俩做过多少啊,牵手,拥抱,告白,亲吻,和偶尔睡在同一张床上。

有多少是发自真心实意,又有多少是在逢场作戏。

连城看过那么多狗血剧,看人们纠结着一句“你爱过我吗?”。

如果爱,为什么又让我这么难过,难过到想最好从来没有认识你,这样就不用经历诛心的痛苦,早早地死在绝望的大火里。

可若不爱的话,又为何替我挡了长戟,拉住我正准备交付死神的生命。

“最后一次哦!”连城笑着吻了下去,“我爱你。”

所有的记忆里,自己第一次主动亲吻瑾。

多了些什么东西混杂在连城从眼流出的血中,顺着嘴唇进入对方的喉咙,然后流进肺腑,修补破损的生命。

“我羡慕那些软弱的凡人,因为即使只是摔倒,都能毫无顾忌地哭出来。”

“它就是为你留着的,如果你要的话,我一定会给。”

“现在给你。”

花妖之泪。

尾声

微风低低地吹过,花瓣草屑随风飘扬。

面前是一片安逸的池塘,睡莲含苞待放,潺潺的小溪缓缓地汇入这一汪池水中。

男人在池塘旁站了一天了,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天明。

不知何时,一位穿着绯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他身后,手持一把油纸伞,脚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你回来了。”男人并未转过头。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自然得回来。”

“回来就好,这地方没有你,终究是缺点颜色。”

女人款款走到男人身边,却又不敢靠的太近,只轻轻的唤了一声。

男人这才转过头,看着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女人。

“他这是……?”

“只是肉身罢了,碎了的灵魄需要慢慢修补。”

“嗯。”女人莞尔,侧了侧头,又突然笑出了些声音,“都一样呢!”

“谁说不是呢。”

女人静静地陪男人站着,看他轻柔地抚摸盘在身上的金龙,看微风吹拂他额前的白发,看他重新缠绕包裹左眼的白纱。

夕阳的光辉出现在大地和天空的尽头,傍晚的春风带着晚冬的寒意。

她这才把伞收起,双手递了过去。

“折骨伞?”男人将伞接过,“你何时与地府还有了交道?”

“只是些浅薄的缘分罢了,谁愿与那地方的人打交道呢!”女人笑得落寞。

连城抚摸着光滑的伞面,仔细赏玩如同沁了血般鲜红的花瓣,再回头,女人已经不在了,不远处的丘陵旁,多了一树繁盛的桃花。

又一阵风吹过来了,风中带着百花的香味。盘在他身上的小金龙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往他脸上蹭了蹭,像是在追逐他的嘴唇。

连城侧过脸轻轻抚摸它,转身向无垠的花野走去。

落叶尚且归根,这世间簇锦繁花,都会为你指引归处。

瑾,若是有一日你回来了,记得来这里找我。

我在百花深处等你。


脑洞来自《阴阳师》式神——一目连

《妖神录》是一个系列故事,《我在百花深处等你》与之后的同系列故事之间存在微小的联系,它们能互相解决一些如今看起来是漏洞或bug的地方,但每一篇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来阅读,也就是说,这个系列的每一篇都可以是ending,也可以没有ending!所以除我自己的已经开始创作的故事外,也欢迎大家给我积极提供脑洞哦!(联合创作我感觉真的很有意思啊啊啊啊啊啊~)

相关文章

  • 我在百花深处等你

    我在百花深处等你 一 大厅里有些嘈杂,白蓝条纹的病号服在苍白的灯光下更显清冷,长长的白大褂轻轻飞舞,透明的玻璃窗外...

  • 【我在百花深处等你】之【花妖泪】

    花妖族世代守护的圣物,传说来自第一只爱上人类的桃花妖。 人类身殒魂销,再不入轮回,桃花妖化作桃树,永生永世守护孤坟...

  • 我在时光深处等你

    我不是个怀旧的人,但却仍留有旧物,想起旧人。 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所以现在家里还有...

  • 我在烟雨深处等你

    我在烟雨深处等你 张哓勇 在淫雨菲菲的季节想你 如同凤凰湖里的一汪涟猗 当法王寺山后的茶花 开在佛前 川南的相思 ...

  • 我,在时光深处等你

    一夜秋雨,一颗潮湿的心在秋雨中悱恻成梦,辗转难眠…… 流年如绵绵细雨,从指缝间悄悄滑过,听到的只是聚集后...

  • 我在时光深处等你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我们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来到中航大 呼吸着学生时代的青春气息 在校园的每...

  • 我在时光深处等你

    时间是否会为我们停留?曾经到过的地方,都被时间掩埋,幻化成烟。时间说:“给你一次与想要遇见的人擦肩而过的机会”。如...

  • 时光深处,我在等你

    文/若水无心 万里长江东入海,烟波未平,其音漫漫,终于清浅。听风的时候,沉沉的心事,搁浅在哪个河湾?你沉默的时候,...

  • 我在时光深处等你

    天亮了。早起的鸟儿啾啾喳喳地开始鸣唱,知了声声叫着夏天,一缕阳光穿过枝枝繁繁的绿叶,透过小纱窗,斑斑驳驳地洒在书桌...

  • 时光深处,我在等你

    一 六月盛夏,日日燥热。终临毕业季,奶奶回了乡下,孟醒开始失眠。 银河星系稳定,太阳没有陨落,地球未曾毁灭。生活的...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我在百花深处等你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hwwtv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