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世俗的,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虔诚的宗教信仰。我们所谓的佛教和道教信仰,更多的是为了求升官,求发财,求姻缘,求平安,而不是对宗教教义的探究。
中国人真正信仰的是祖先,我们相信祖先的庇护,相信每一位往生的先人都仍在世间关注着我们,都还需要我们的供养。如果祖先没有人供养,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回来世间找我们。只要先人们香火不断,每年还能吃香的喝辣的,那他们在那个世界就能过的舒服,同时也为这个世界的我们带来好运。
因此,扫墓对于中国人是非常重要的,不管我们漂流到何方,回家祭祖都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哪怕回不了家,也要在他乡为先人们延续上香火。
客家人扫墓尤其隆重。其他大部分地区,一年只需扫墓一次,而我们一年需要扫墓两次,春祭在清明,秋祭在中秋前后。
在我的记忆中,每一次扫墓都是非常热闹隆重的。提前好几天,大人们需要提前商议扫墓的具体安排。得准备祭品:鸡、猪肉、蛋、米果、鱿鱼干,我记忆中总是这几样。还有米酒、纸钱、香火、鞭炮等。这么多祭品,需要用大竹篮挑着走。
先人们的墓地并不是安放在一处地方,而是分散在村子周边的好几座山上。我们还得准备清理墓地周围杂草的镰刀、锄头、铲子。这一整套装备下来,分量可不轻。
于是在那个春光明媚,或者秋高气爽的早晨,大人们挑着扁担竹篮走在前面,小孩儿们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我们都很兴奋,扫墓对于小孩们是难得的春游时光。我们手里甩着树丛里捡来的趁手的短树枝,边走边拍打着路边茂盛的灌木丛。我们就像是战场上威武的将军,而灌木丛就是我们的坐骑。
清明节前后,南方大地已经非常暖和,阳光直晒下甚至有些闷热。山上的野花已经次第开放,诱人的野果也已经成熟了。
在那个物质不算丰富的年代,野果是小孩们珍贵的零食,甚至有村民专门在山上采摘野果,摆到学校门口叫卖,一角钱一小碗。
野果主要有两种,成熟以后都是黑乎乎的。一种有核,果肉不多但是甜甜的含水量很高,放在嘴里入口即化,我们叫它黑珠。还有一种无核,果肉是沙沙的酸酸甜甜,一大把放进嘴里,嚼起来特别过瘾,我们叫它黑饭。
路上要是看到成熟的野果,无论平时多么严肃的长辈,也会在此时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帮我们采摘野果。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满足我们着这小小的愿望。直到我们吃的满嘴黑乎乎的,像是脏兮兮的鸡屁股。
我们家最远的一座墓,在一处叫龙尾潭的山坳里。我们需要翻越一条陡峭的山沟,只有简易的土路通行。墓室背靠大山,面对着山坳里的一大片农田。父亲每次来到这,都得感慨一次:我小时候在这片农田里种过田。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在夸耀自己年少时的过人经历。我也会这么对女儿说:爸爸小时候也下过田插过秧背过稻谷的。
走到先人的墓地,大家马上分工忙碌起来。大伯用锄头铲去墓前的淤泥,父亲用镰刀除去墓顶的杂草,三叔拿出红纸挂在墓顶,四叔点起蜡烛和香,我们小孩力所能及的搬出各类祭品。墓室周边清理完后,全家聚在墓前,烧香鞠躬,烧纸钱放鞭炮。
家人来看你们啦,钱拿去花,有的是。好吃好喝的只管享受,保佑我们家族兴旺。
从小我就对墓主人的身份很感兴趣,每到一座墓,都会问父亲,这里埋的是谁?父亲总能说出个所以然,告诉我祖上的辈分排布情况。于是我便蹲在墓前,仔细的辨认墓碑上的文字。……哦,这是斯字辈的,生活在同治年间……这是发字辈的,生活在光绪年间……这是振字辈的,已经到民国了。
一边看着墓碑的文字,一边想象着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当时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当时这周边又是什么样的景物?墓里的他们会不会意识到,百年后会有个瘦瘦小小的我,站在这里遥想他们……
客家人还有一种丧葬形式:人去世后先简易的土葬,经过10多年或者更久的时间,血肉早已消散为泥。人们再将逝者的骸骨捡出,擦拭干净,放到一个大陶罐里重新安葬。这个装骸骨的大陶罐叫“金罂”,或者“金斗罂”。金罂就直接放在地面,不会再埋进土里。
这是客家人独有的丧葬形式。客家人从中原迁至如今的闽粤赣交汇地带,历经数百年时间。这数百年来,客家人可谓居无定所,随时可能因为天灾人祸而需要马上迁移。先人的骸骨如果埋在土里,迁移时就无法马上带走。于是人们发明了金罂的丧葬形式,需要迁移时,直接背起金罂就能出发。客家人就这样,背着先人的骸骨,从中原走到了南海边。
如今客家人早已不需要如此迁移了,墓葬形式也变成了固定的墓室。但是山上还是保留着很多的金罂。许多无人祭扫的金罂,逐步破败,甚或露出里面的森森骸骨。小时候只敢远远的望着,心里提醒自己别往里看,眼睛还是控制不住的瞟过去,既害怕又好奇
……里面躺着的是谁?他/她的后人去了何方?他/她的身上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扫墓回来已近中午,男人们放下行担,纷纷回家洗去一身汗水与烟尘。此时女人们正忙碌着,要准备一大桌丰盛的家族宴席。
中午时分,全家男女老少欢聚一堂,带着劳作过后的舒朗,畅谈对先人的怀念,畅想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
有了先人的护佑,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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