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

作者: 鱿鱼丸Fres | 来源:发表于2017-09-10 16:47 被阅读0次

    2016年我在西安上大学。从绿脊升起炊烟的小城镇到高楼撑起荧幕的大商圈,我像鸟类一样迁徙、适应,理由是为了生活。可惜大多时候,生活需要我奋斗、为之竭尽所能的思考,然后浇灌,结出不同口味的果子给我吃下去;而养育它往往使我消耗的能量过多,所以我陷入循环,永远都在运动而且怎么都感觉吃不饱。

    来这的第一天让人很憔悴,刚走出车站,雨势就大了,像穿着线的针,我想着走到马路对面的麦当劳躲一躲,趁着避雨顺便能吃点东西,但左脚刚踏进店,上身的衬衣就宣告破产了。我努力把袖子里的水甩了甩,然后走进了店。

    在这里,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像我一样湿透了的人,有的正襟危坐,拨弄着手机,有的湿漉漉的身体,里面透着内衣。因此,店里免费提供的吹风设备自然由她们先享用,罢了罢了,反正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想。我点了一份鸡排一杯可乐,找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拿起鸡排就啃。袖口依然滴着水,鸡排烫出了鼻涕和眼泪,我就着一口可乐吞了下去,差点烫出胃溃疡。

    从店里走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此时天气放晴,被吹干的衬衣袖口变得皱皱巴巴的,但鞋还是湿的。我很不喜欢这样,对我来说,脚的感受有时候大过全身,我可能会习惯淋湿的衣服被体温烘干,但无法原谅双脚被泡的发白。

    因此,我想快速赶去酒店。半路上我的电话响了,是一个朋友打来的。我接了电话,并且一如既往的走着。

    简单啰嗦了两句之后,电话挂上了。

    前些天还在放暑假时,我和几个朋友商量着找兼职,好像上了大学的人都有这种想法,这源自一种渴望独立的意志,与经历无关,与钱有关。然后大家开始四面八方打探消息。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在一家咖啡厅里开骑士圆桌会议,有朋友总结:

    “当今社会,能最快成为小资的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挖煤,一个是教书。”

    我舔着咖啡沫,用下巴将全身重量支撑在桌子的边缘上。

    “而我们作为新一代知识分子,教书这项工作当然得是首选。”

    我嫌这样太累,就伸出一只手支着硕大的脑袋。

    “你们想,大学生兼职家教什么的,屡见不鲜了吧?说明此路宽阔容得下我们。”

    我正准备换另一只手继续支着,有另一个同学跳出来说:

    “现在连教一年级都得要本科生呢,你总不能真去带一年级家教吧?”

    于是,大家围绕这个问题讨论了好一会,虽然没有结果,可直到日薄西山才肯罢休。

    我朝酒店走着。足部潮湿的感受让我越来越无法容忍,这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让我在大半夜惊的大汗淋漓,然后浑身蒸发着盐分和粘在床板上的感受使人根本无法入睡,非得洗个澡不可,可妙的是这会偏偏就停水了。

    在陷入思考中我还是走到了酒店。我向前台小姐递过去身份证,一句话也没说。她抬头鄙夷的看了我一眼:

    “提前定好的吗?”

    我点了点头。

    “那么您稍等。”

    我难受的简直迫不及待,甚至把她慵懒的吐字方式狭义的当成了漫不经心。打印机发出轰鸣,趁这个空档,她用脚踢了下桌子,使屁股下的旋转椅远离了电脑。她效仿着办公室女白领的风格,将两腿慵懒的伸直、交叉叠放,然后伸手拿起搁置在打印机上的咖啡杯。这时,女白领舒了口气,像是在感叹职场生活的身不由己。她一边扣着盖子喝着不知道是茶还是白开水的液体,一边用脚趾俏皮的点着地面,让旋转椅左右晃动着。权当是辛勤工作之余,或是交货期之前的放松。

    而打印机吐除出的东西证明了这是押金单而非企业策划案之类的玩意。之后,它停止了轰鸣,宣告演出结束了。

    我缴了押金领了单子上了楼,一气呵成,还把鞋子和袜子脱在了门口。

    然后,余下的时间全部在酒店里打发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说实话,有时候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无所获同时也漫无目的,人们通常管这个叫迷茫。以前我不懂什么叫迷茫,直到最近,我不知道听见谁这么叫了一次后才明白有这么一种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推开门离开。这次前台的小姐换了,此人梳着长长的马尾,中规中矩的端坐在电脑桌面前。一个男子提着行李站在她面前,同时视线来回扫荡,从颈部开始,一直上升到脸颊,然后是眼睛,最后调整双眼焦距,让全身轮廓录入视野。这种类似行为,一般老师们称作阅卷,警官们称作搜查,编辑们称作审核。然后,男子的目光又偏向四周,很快他就发现了我的存在,于是取了押金单就上楼了。那之后,我感觉小姐打量了我一眼,也可能是瞥了一下,或者瞪了一眼,总之,她麻利的为我办好了退房手续。

    天气有点潮湿,不过不会更潮湿了,太阳的光从云层的狭缝中挤出,我好像看到了潮湿的气息从地面升空、扩散,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我想起昨天那通电话,是在说工作那边不再需要我们了。老实说,那个开补习班的老板人还算不错,最起码在试用期这一个礼拜里没让我们饿着,据说是看在学生的份上,还把这一个礼拜的工钱给结了,要搁个好惹的他早给坑了。但不可否认,这是一次失败的经历。

    我朝着学校的方向走着,在途经地铁站口时,我看到了一对母子,小孩很好看,简直跟我小时候一样。于是我想到了小时候,场景是星空下的夏夜还是夏夜中的星空,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过柏油路,边走边告诉我说,野狗专捡小孩子吃。我不相信,妈妈又告诉我说,你是我待业那会儿人家搞活动充话费赠的,我相信了。于是一路嚎啕大哭,那时候哭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是很难过。现在我知道了,那会儿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无理取闹中度过,反而要舒服的多。

    现在在我看来,无理取闹是一件很可爱的事情。我一边踏着舒适的鞋子一边走着。我想起了一位高中同学。我记得毕业那天她喝的烂醉——事实上,我们其余四十个人里没有一个醉的。扶她回去的时候,我都要把脑袋远离她十公分,脚也是,她一路顺拐,踩了我无数次。我不敢碰她,沾衣就是十八跌,只能远远的举着胳膊架着她。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想通:平时看起来这么文静的姑娘怎么这么能喝?她怎么能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形象?我怎么居然没占她便宜?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二天。我还在闷头大睡的时候她就打来电话了。

    “怎么了?”

    “想跟你说声早安。”

    “那还早呢。”

    “怕你一泡尿把膀胱给憋炸了。”

    “不至于,我都这么大了,会尿床。”

    “帮我个忙。”

    “我考虑考虑。”

    “给我写一封表白信好嘛?”

    “骗骗你的话可以。”

    我觉得这事挺新奇,于是我真的给她寄了一封email,像是在语文作文里对着雄伟的黄河告白似的。后来她说,这是她听到过的最感人的告白了,虽然是假的。

    高中毕业后她去了南京。现在来说,我的想法没怎么变,我还是不喜欢她,但我倒是挺想她的。

    街上人潮汹涌,我一头扎进人堆里,像投进了沙丁鱼群。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沙丁鱼们可以保持高速运动,又不会撞到彼此?比起这个来,人类的潮流就慢得多了。我感觉浑身奇痒难耐,但又找不到痒的地方。我皱着眉头、咬紧牙关,神情像小时候贴在门外头的尉迟恭一样,才能让自己舒服点。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得了什么病,只是一种行为,是身体用来讨好空虚内心的一种手段,生物学上叫“刻板行为”,与之类似的就像我以前上课会咬笔盖、鸟在笼子里会跳来跳去、大象会来回抖腿一样,这样的行为源自于空虚的内心,和原始的本能。

    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内心空虚的人,别人也不愿意让我承认。高中时候一个补习班的老师就告诉我,你,有理想,并且你正在为之奋斗;是理想让你的内心殷实而强大,让你的生活充实而富足。但我后来才发现,明明是我们让他的生活过得殷实而富足。之前我很愿意承认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观,到现在,我更愿意诚恳的做一些事情,能够对自己好一点。

    我收到了一张来自地铁口小贩的传单,大概扫了一眼上面的画面,我竟然把它塞进了口袋里,并且在地铁上,对着这个传单发了整整一路的呆。

    我没有看上面的一个字,仅仅是盯着偌大的插图发愣,一处河岸,一点点河,几株杂乱的高灌木,一栋哥特式建筑,一位抱着黑猫的可爱姑娘。身穿森系连衣裙的姑娘抱着猫跪坐在河岸的草坪上,姑娘侧着脑袋,抚摸着怀中的黑猫,裙摆和长发自然下落,覆盖地面。

    这样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一位贵族的姑娘为躲避瘟疫而被父亲囚禁在了城堡里。她从小养了一只黑猫,在十二岁的一天,她意外的发现自己竟能同黑猫交谈,于是那只苗条的黑猫便成了她与外面世界的唯一交流。

    每天夜里,黑猫会出去一整天,然后在第二天夜里返回,向她讲外界的事情。城内人心惶惶,人们相互猜忌,想方设法谋利,士兵们用佩剑和甲胄维持统治,却没人敢触碰那些横在路中间、阻碍贵族们的马车通行的死于瘟疫的尸体,人们欺压活人,畏惧亡灵,却又为活着而竭尽所能。

    而城外确实完全不同的一副景象。城外树木葱茏、鸟语花香,土地因为尸体的滋润而变得肥沃,山峦因为土地的肥沃而变得富饶,树木因为山峦的富饶而长得宽阔,植物多了,就连空气都新鲜了。万物萌发,群星闪烁,再加上春风得意,生命的力量摧枯拉朽,将视野里的一切加以统治。

    城堡里的姑娘就这样听着故事,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她的黑猫跑出城堡,穿过城镇跑到城外,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故事是一个朋友编的,她的闲暇时光都极乐意去想象这些城堡里的故事,不过大都是王子和公主,要么王子死了,要么公主死了,要么两个都死了,或者死的先后顺序不一样,不过大多数情况是同时死的。只有这篇是例外。

    我看着插图里的姑娘和身后那栋哥特式建筑(城堡?),有这么一瞬间,我以为是瘟疫结束了,坏人都死了,好人全活着,小姑娘赤着脚逃出城去,在河岸上发现了她那只叛逃的黑猫正在晒太阳,于是她不计前嫌的抱住它,它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依偎在她怀里。

    车厢逐渐变得空旷,依稀空出了几个位置,以至于人们本能的隔开来坐,既保留了隐私,也保存了舒适,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每一个人的洁癖。

    过了很久,我注意到车厢内的指示灯在我的目的地闪烁,地底下的风从车门的缝隙里钻进来,直到制动结束后,我下了车。

    不知道那天怎么了,我一下地铁就又取出那张传单,对着插图反复揣摩,为它编后续故事。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在我的对面站着一位保洁阿姨,我发现她会时不时的把目光挪到我这来,似乎在等着我于某时把传单随地一撇,她再帮我收回垃圾箱里。

    我挺想把它留着,带给我那位编故事的同学看的,但又觉得这样的做法太过幼稚了,于是我将它叠整齐,在下一个转身处时,像将信件塞进邮筒一样的塞进了垃圾桶。

    我心情愉快的走出出站口,外界突如其来的强光照的我睁不开眼。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一条流淌着洁白牛奶的小河,和一大片绿色原野。之前的迷茫和积郁全都一扫而空了,人偶尔会这样,能看到荒城外的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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