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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已经多久没有回到故乡了,我已经渐渐淡忘。我还记得故乡有一条河,河水将整个小县城分成两块,我们常常走在河堤上,一边望着流云落日,一边数着河对面的房子。
多年前我就走在这样的河堤上,正是夕阳残照之时,淡淡的橘光裹着流云收回白日所留下的余温。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我认识,我的高中同学。高中时,他脸上常常写着笑脸。我们为高考焦虑得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是乐观地跟我们说:“都会过去的,反正迟早要面对,何不睡个好觉呢?”。
这次见他好像瘦了许多,眉头没有一刻是舒缓着的,他仅仅是抬一下头,脑袋上就浮现出好几条河流,简直比河堤之下的那条还要壮观。
我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他看见我了,下巴轻轻往上一勾,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笑容。我有些疑惑,多年不见,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
我走到他跟前,玩笑道:“怎么了,不乐意见我?”
他连忙摆了摆手:“哪里哪里。最近家里出了点儿事,我出来散散心。”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
我试探性地问道:“缺钱?”
他摇了摇头。
我这下终于放心了:“不是钱的事那都不叫事儿。”
他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在身上摸来摸去,先是上身,再是下身,结果还是从上衣内衬里掏出来一根散烟。
“有火没?”
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事情说来话长。今天忙不忙,去喝两杯?”
想起高中时我们经常偷偷带几瓶啤酒,趁着宿管睡觉了就偷偷爬起来对饮,促膝把酒倾通宵。不觉有些怀念,想着今天手头上的事儿都忙得差不多了,就答应了下来。
我和他随意找了一家烧烤摊子。我招呼着喊了一声:“老板,来一箱啤的。”
他却表现得有些匆忙:“别了别了,我今天得清醒着回去,来个一两瓶就够了。”
我见状也不好多说,只得改口叫了四瓶,随便点了几个下酒菜就和他相对坐了下来。
“怎么了?以前你可没这么多愁善感。真遇上事儿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前些年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们一家人都很高兴,但我和我老婆心里却有些担心。”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烟。我趁着空隙问:“生了个大胖小子有什么担心的,莫不是孕检出了问题?”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又看到了那一条条河流。他随即点了点头:“是的。孕检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说孩子有可能会畸形,落下残疾。我当时便说要打掉,但孩他妈死活不同意,家里那位是个倔脾气,我说不过她,就决定生了下来。”
“那孩子出生时就有残疾了?”
他摇了摇头,又吸了一口烟:“没有,他看起来很正常。”
我有些着急,但看他那落寞的样子又不好发作。
“那是咋了。这不是挺好,医生都说是畸形了,结果生出来竟然什么事都没有,皆大欢喜啊。”
“我们一家子都以为他是奇迹。但随着他慢慢长大,我发现他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他快一岁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甚至张口模糊地喊一声爸爸妈妈都不会。我和老婆都有些着急。我和她吵了一架,说当初不应该生下他来的,现在他表现得不正常了,对孩子自己也不好。孩他妈就差动手打我了,她说以后再不要听到我说这样的话。我也很愧疚,心想这孩子可能只是启蒙晚了点儿,我不该这样说他。但后来他的表现印证了我的想法。”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吸了一口烟。那支烟已经快要烧到烟蒂了,但他还是将嘴巴撅着,夹着烟的手比了个OK,两边的脸被空气分别挤出两个大大的坑。
“别光顾着抽烟,酒也来点儿吧。”
我拿了一瓶啤酒,拧开盖子放在他面前。他盯着酒瓶看了好一会儿才抓起来喝了一大口。
接着他继续开口:
“我工作很忙,平时没多少时间顾着他,家里就老婆一个人带着。但直到一岁半的时候他还是不会说话,我和老婆急得焦头烂额,以为他是个哑巴,好在他至少学会了走路。急也是干着急,没办法,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有天睡觉的时候,我听到老婆在哭,我爬起来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孩子有些不正常。她说咱儿子经常一个人对着楼梯发呆,她过去问他怎么了,孩子也不说话,表情很淡漠。你知道那种表情吗?就好像一个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淡漠,你敢相信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身上?这简直匪夷所思。更让人觉得不对劲的是,他对于步子的把控极其地细致,他走的每一步竟都是差不多的距离。”
我从未见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以前他老是说一句停一句,跟说相声一样等着别人接茬。
他又抓起酒瓶喝了一大口。他突然问我还有烟没,我拿了两根出来,给他点上了一根之后,我才来点我自己的烟。我点烟的这会儿功夫他又继续开口:
“等到他两岁多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小孩都去上幼儿园了,我们家的却几乎不会说话。这下我老婆终于忍不住带他去看医生了,结果诊断出来孩子患有中度自闭症。医生对着我说了一大堆,什么社会交往障碍啊,情感交流障碍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太懂,我只知道我家孩子有病,和其他人不一样。”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吸了一口烟,我和他静默无言。看着烧烤摊外的人来人往,我却有种站在另一个时空的荒诞感。这种感觉就像是我站在一辆高速行驶的高铁上,去看一头正在田里默默耕地的牛。
“后来咋样了。总不能孩子有自闭症就不管了吧?”
“呼,当然不能!我找了很久,觉得还是送他去特殊学校比较好,经过一段时间学习起码他能够生活自理。”
我叹了口气:“很累吧。”
“嗯。”
我和他碰了一杯,一瓶酒两三口就喝完了。他夹着烟望着天花板。
“我们县里面没有特殊学校,只有市里有一所,别的都还好,就是有点儿偏。”
我看见他眼睛噙着泪:“你知道最烦的是什么吗?我在市里问路,问一个一个不知道。我牵着孩子的手一步步走在大街上,后来问到一个清洁工才知道,但她却说:哦,你问那个教傻子的学校啊。她说着说着给我指路,好像没看见我身边的小孩一样。我忍着没发作,因为我觉得这好像很正常。”
我喝了一口酒:“为什么别的孩子出生以后就可以成为一个家庭的幸福,而有些孩子出生便是一个家庭的悲哀?他们都是孩子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对啊,他们都是孩子。可我的孩子到了四五岁还不能自己刷牙、穿衣服、上厕所。每当我看见他妈妈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刷牙的时候我就在想,悲哀的好像不是我们这个家庭,悲哀的是那个孩子。”
我俩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偶尔碰一杯,然后又转头看向路边的风景。
“河边去走走吧。”我提议道,他答应了。
夕阳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圆月。他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又低下头笑了一声:“连月亮都是个圆的。”我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走着。
晚风时不时光顾我俩的脸颊,风轻轻的,没什么感觉,路灯的光影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冗长,灯下还有一团团蚊子围着灯泡打转儿,河水在这时却安静得不太像话。
走了一会儿,他主动打破了这股压抑的气氛:“自从他去了特殊学校,老婆就辞职在家专心照顾孩子。这些年过去了,孩子看着看着也十岁了。昨天他回来给我和孩他妈唱了一首歌。说是老师教他的。”
我有些欣慰:“这很好啊。”
“我也觉得很好,虽然他唱得不怎么好,但我和孩他妈听了之后哭得稀里哗啦的,不太像个样子。呵呵,你知道有些人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说我们家长和老师为了自我感动,去强迫孩子做他们所不擅长的的事。听了孩子们的歌声,他们的评价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呵呵,可笑吧,我们费尽心思要让他们像个正常人一样,可无论怎么做,他们都只会认为这些孩子是残疾的,是可怜的。”
我听完后默默无语,不知该怎样安慰他。我俩沉默着走了最后一段路,他接了个电话,然后急匆匆和我道别往家里赶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他那时候常说的话:“都会过去的,反正迟早要面对,何不睡个好觉呢?。”只是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一个人走在这条河堤上。晚风依旧轻轻抚过我的双颊,这次我却感觉有些冷,于是把手揣进兜里,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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