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时光都已经走过,已经是春夏交际之际,阳光普照大地,到处是花草的馨香,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蝴蝶翅膀的闪烁,宫里的野猫也开始出来走动,碧绿琥珀般的眼睛反射出太阳的光,它们似乎是最自由,最存在着的动物。唐墨已经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的心神在飞快地演算着,却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越来越捕捉不到曾经的活着的气息了,春日的阳光下,他似乎闻见了腐肉的芳香。
但天底下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原本顺利的事情,郢王当晚就发现公子下午没去上课,而是去蹋鞠了,约莫着他也发现唐墨给先生下药的事情了吧,这倒是他没料想到的。
唐墨给了带头玩蹋鞠的孩子一个布袋,布袋沉甸甸的。“大王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不知道,我们一直在后院的小林子里,也没玩多久,也没有什么人看见。”
“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唐墨有一种深深的弄巧成拙的感觉,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公子既然是未来的君主,身边又怎么会没有一个两个眼线呢,郢王的也好,其他公子的也好,随便谁的都可以将他置于死地。
唐墨来到郢王的宫殿里,与其被宣,还不如主动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到来之时大殿里已经开始了争吵。
“汝胆子真的是越来越大了,连父王都不放在眼里了!”郢王看起来怒不可遏,原本案上的木简也散落在了地上,郢安君跪在大殿上,头上有几处伤口,血顺着脸流下来。
郢安君倔强着不说话,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充满了稚气,活像是打架输掉的小孩子打死都不道歉,宫殿的窗户纸是不透明的,殿中没点蜡烛,黑压压的气氛有些吓人,只有窗户缝隙中投射出了一束光,打到郢安君瘦小的背脊之上。
为什么不认错,这原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认个错罢了,恐怕郢王气的不是郢安君的贪玩,而是对自己的不敬罢。自古君主往往都是这样罢,从不敬,到猜疑,到杀心,再到最后的斩草除根,这一套手段,不论秦王,还是郢王,或者九州之下的其他君主,都耍的不能再熟练。
“儿臣自然不敢对父王不敬,此时是儿臣一人做的,儿臣厌倦了先生的课堂,儿臣贪玩,与墨卿没有丝毫关系,所有都是儿臣支使的,他是儿臣的侍读,他不敢违抗儿臣的命令,仅此而已。”
“但他也是孤的客卿。”
大殿上静的像没有月亮的夜,也没有星子,没有蝉,没有什么活着的生命,在这里似乎呼吸都会受到遏制。
大殿外的公子心中一惊,他没想到,这竟是二人争吵的原因。
“进来吧,想不到吧,孤的儿子竟会如此袒护与你。”郢王板着一副脸。
这时的公子不知是应该袒护郢安君还是袒护自己。但郢王不由分说,公子进来便给两人下了判书。
“公子郢安耽于游戏,不思进取,罚抄当天功课一百遍,侍读唐墨,不知劝阻,反而帮其犯错,罚跪一夜,功课抄一百遍,程英去看着,功课三天后我也看见。都回去吧。”郢王的言语之中透露着劳累,可能公子来之前他们已经对话了许久。
程英是郢王的侍卫,忠心不二,而且只对郢王一人忠心。他跟着公子和郢安君来到了郢安君的府邸。
郢安君的府邸并不算大,北边有他自己的卧房和书房,书房旁是一个带着池子的小院子,现在只是初春,池子未免有些荒凉,只有三三两两的红鲤,还只是游在深层,初春的池水开始泛绿,远远望去倒还算是红绿相映成趣。
西面是仆人们的住处,郢安君的仆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分布在各个房子里,许多房子空着,但也没人注意。西边仆人的房子离着主屋并不算远,中间隔着几棵树,几个亭子。郢安君喜欢鹅卵石,滑滑的,凉凉的,不像赤裸的土地容易扬起灰尘,因此府上除了种着树和有着草坪的地方,几乎都铺着鹅卵石。
而此时的公子,正跪在书房对面鹅卵石的地上,郢安君在旁边看着。
“初春的天气还凉,请回吧,不然怕是会感染风寒。”公子对着还站着的郢安君说道。
郢安君没说话,竟也默默跪下了,在程英的面前。“墨卿本就是我的人,有我在一天,便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了,但既然我没有能力护他周全,便同他同责罢。”
郢安君凛冽的目光盯着程英,程英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公子,你又何必,我没有丝毫的不甘心,我心甘情愿。”
“我也是啊,心甘情愿。”
初春的百花还未盛开,但隔年的腊梅却已长在枝头,红的,粉的,花瓣一簇一簇,开得繁簇,开得火热,开在郢安君的院子里,微风不在凛冽,但还是吹的满地都是,吹到了鱼池里,恍若满池的荷花盛开。
鹅卵石上也铺满了红的梅花,但它却一点都不暖人心,像血,像火,像死亡。
鹅卵石踩上去的脚感很好,但跪上去的触感却一点也不好。冰冷,挤压着肌肉,甚至公子现在就没有了什么知觉。
原本就不是什么舞刀弄枪的体质,再加上腹部的伤刚刚痊愈,公子几乎撑不住了。
天开始下起了小雪,飘飘洒洒,像柳絮。
“公子,下雪了,你快回去吧。”唐墨嘴唇发白,身体有些颤抖。
“无碍,你在这里一时,我便陪你一时。”
雪纷纷下,天空上白茫茫一片,仿佛这世间本就没有天际,仿佛这世间本就是白茫茫一片,空荡荡,没有遮盖,但又有谁不是如此,但凡是人,便是生来天地为席。
初春的雪埋没了隔年的梅花,埋没了鹅卵石的小径,也埋没了小径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下了多久,唐墨,终于昏了过去。
人生只是飘飘一絮罢了,没有人会在乎你,没有谁会多看你一眼,除非你有着其他人不能出其左的本事,亦或美貌。
但郢安君似乎不太一样。
罚跪一晚的旨意因为公子的晕倒作罢,抄功课的任务经过了几个日日夜夜宣告完成,一切归于平静。
那晚之后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伙伴。先生对于郢安君的教导似乎不敢再怠慢,而公子也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孩子终究还是孩子,达成统一战线的他们总是以反驳先生,让先生语塞为乐。
直到郢安君成年那一天。
那天非常热闹,郢安君在宫里接受这繁杂的成年仪式,公子站在客卿的位置,头发散在耳侧。能活到现在他已是欣慰不已,弱冠之礼,他在离开秦国只是便再也没想过。
郢安君已弱冠,又是郢国的储君,自然有着特别的优待,比如说郢王又赐予的府邸。
这次的府邸简直可以抵以前的七八个,湖畔,假山,亭子,各式各样的装饰建筑,还有小型的骑射场,马场,书房足足大了一倍。
荣宠多了,自然也有人看不下去,但看不下去又如何,徒生嫉妒罢了,郢安君在郢国的地位,却是任凭谁都无法撼动的。而公子,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公子在郢安君府上有着一大块土地,随他支配,说是郢国的客卿,反而像是郢安君的门客。
虽过程坎坷,但最后结果却是几乎随了郢王的意——将公子养在身边,让后让郢安君收为己用。郢安君没让他失望,那夜大雪之后公子完全接受了他的好意,多年的陪伴,两人的感情除了算计还多了其他的某些东西。
公子更没让他失望,这些年九州之中实力最强的三国之间相互牵制,公子利用大国之间的猜疑,芥蒂,在大国的眼皮底下施了几条妙计,收付了北方的几个少数民族,又吞并了东方魏国的几座城池。最重要的是国内实施变法,改革税制,生产发达了许多。
公子想总有一天他会带领着千军万马踏平秦国,踏平他自己曾经的故乡。
他也希望郢安君能够统一九州,他也希望郢安君能够让九州天下不再大战,这样起码能够换取暂时的和平,其实他知道百姓永远不会在乎统治者是谁,因为这实在与他们无关。天下的战争只是统治阶级对权利的争夺,无论谁输谁赢,百姓都不会幸福。
“恭喜,恭喜。”
搬进新宅邸的那一天几乎所有士大夫都来拜访道喜。郢安君在屋子里招待来宾,公子便在屋外迎接。
公子保持微笑微笑,来的人还真不少,甚至有着他并未见过的官员,无论是谁,但凡是郢国的有着世袭爵位的,都来凑这个热闹来了。
比如面前这个人,“恭喜恭喜,今日郢安公子大喜,他日唐兄高升,可一定别忘了我这个穷兄弟啊。”
然而公子并不认识眼前这个同他称兄道弟的人。
“一定一定,兄弟请进请进。”公子接过此人送上的礼物,将他引给指路的门童。礼物上写着此人姓名——刘桐,字体清秀,倒是与此人长相有几分符合,但是他待在郢国这些年,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也没听说过刘姓的世袭或军功封爵。
也罢,郢国这么多人,他总不可能全都见过,或许有几个不起眼的,这几年都未曾注意过也说不定。
郢安君府里的宴会热闹的很,奉承的吹嘘的甚至求官的人简直比敌国的外交官还要难缠,即使宴会结束还有一圈又一圈的人围在会客厅里。
时隔多年,郢安君又用出了吃坏肚子的绝招躲开人群,然后把烂摊子留给公子。
事实上这是两人前一天打赌的赌注,前一天的骑射场上公子赌郢安君的十支弓箭全部正中靶心,而最后一箭郢安君却故意拖靶。
最后郢安君赢了赌局,整整得意了一整天。
而公子对此的态度是嗤之以鼻的。
他从不打自己无法左右的赌,他知道郢安君极其不擅长对付奉承的大臣们,更不善于极其真诚的对那些带着面具的脸说假话,而这些,他偏偏很擅长。从三年前大殿上的对峙,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说过多少真话多少假话了。
对于他这样的人,凡是能生存的话,管他是什么,管别人如何,只管保全郢安君,然后让自己活下去就够了吧。漂亮话也罢,恶毒话也罢,即便是机关算尽下设置的陷阱,只要是活下去什么道貌岸然的节操他都不在乎。
纵横捭阖,冷心为上。
他越来越接近自己曾经厌恶的谋士,越来越接近杀死自己父母的小人,越来越像黑暗里无形的双手。可他总要活下去,他还要亲手毁掉自己的故乡。
“各位兄长们,今日天色已晚,我唐兄也已疲倦,诸位散了吧,来日方长,我们改日再叙,改日再叙。”
唐墨发呆之时,他的身前已经站着一个少年,替他辞别了满屋的宾客。那少年看起来多少有些眼熟,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像是今早叫做刘桐的少年。
此人言语中带着与公子的亲切,虽然与其只说过几句话,但此人却在所有人面前与公子称兄道弟,如若不知其中详情的人,定会以为两者关系极好。
好一出狐假虎威的好计谋。
“刘兄,多谢了。”按年龄算的话,叫一声刘兄倒是不吃亏,“不知刘兄可否有时间坐下一叙?”公子微笑着,身体半倾做出了“请”的动作,很好,你引起了我的兴趣。
刘桐拱手,倒是不客气,径直坐到了面前桌案的南门。
倒还恭敬。
“刚刚吾看唐兄为难,便替唐兄疏散了宾客,还望唐兄不要介意。”
“刚刚还要多谢,不知刘兄在何处供职。”
“小弟不过一介布衣,从事商业,但奈何商人轻贱,想来也不会招人喜欢。”刘桐笑笑,公子有几分惊讶,但瞬间又似乎猜到了什么。
“你愿意做郢安君的门客吗?”公子似乎是随口一说,但态度又极其严肃,或许是,严肃的随口一说。
“草民出身微贱,无才无德,又不似唐兄曾为公子挡箭留下美名,此位关系重大,草民恐不能胜任。”刘桐似乎诚惶诚恐,与之前称兄道弟的模样恍若两人。
“无妨,你大可住在郢安府,日后大有你一展身手的机会,到时刘兄你的才能名闻九州,公子继位之后的个重臣之位,岂不名正言顺。”
“草民也想建功立业,但草民自知愚笨多谢唐兄抬爱,草民真的不敢当。”
“刘兄太过自谦,那还请刘兄慎重考虑,考虑过后再同我说。”公子倒是觉得这人有趣的很,身为一介草民,能够混到这郢安君府里,已是不简单,又同他称兄道弟,在所有要臣面前狐假虎威,且整个过程不卑不亢。如此折腾,要么为名,要么为利,这番过程,不过是为求官罢了。唐墨虽无爵无位,但毕竟是郢国客卿,又是郢王推荐的侍读,作为郢安君最亲近的人,未来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给予的门客之职,竟被拒绝。
越来越有趣了。
锦夜(2)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