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

文|一船大饼子

正午的阳光，让整个溪山都沐浴在光线之中。草地上的每一片草叶都被撒上温润光泽，一条欢快流淌的河跑着跳着横贯山谷，每一滴水珠都尽情地吮吸阳光纵情高歌。河边的草地上站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身段苗条，葱白手指撩起散在耳边的一缕秀发露出沐浴阳光的面庞，一弯秀眉修饰乌黑明亮的眼睛。此刻眼睛的主人站在阳光下，像置身明亮光圈之中。她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壶频频朝河谷张望。微风轻轻吹起，轻纱似的的淡绿色衬裙下摆摇晃出细微弧度，她的眉眼划出优雅的弧线，一个男子正从河谷走来。

“迎风——这儿——”翠竹空出一只手招呼来人，声音如同正午日光般热烈。从河谷出来的男子一身洁白布袍上，一只袖口用精细纱线勾勒出的竹叶栩栩如生，一看便出自女子精巧的手艺。

迎风望着眼前的可人儿，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疾步跑上前抱起地上的人，空气中晃出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圈，阳光像起风的湖面被他们掀起涟漪，重逢的笑声在溪山环绕不散。

翠竹稍稍从迎风怀里出来，大概是突然想起女儿家的娇羞，她稍稍垂眸望向脚尖，抿着嘴轻笑，脸上因激动升起两片红云，与身上淡绿的衬裙辉映，煞是可爱。

“哎呦——”

面前的女子刚发出声音，便引来男子略显紧张的声音：“怎么了？”

女子吃吃笑出声，晃了晃手里的白瓷瓶：“你喜欢的竹酿。”

“竹酿——”男子微蹙，一蹙即逝。

女子得意地说，“是——这可是在雪山埋了百年，我特意一早去给你取回来的呢。山神没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迎风一愣，爽朗的笑声紧跟其后，他接过白瓷壶嗅闻片刻，啧啧惊叹：“这酿是你家独门技艺，能喝到已难得，百年更是难得，我真真舍不得喝了，若是以后喝不到岂不是日夜想之念之，倒不如不喝的好。”边说边仰着头拿起瓷壶往嘴里倒。

说是倒，左右不过一滴轻轻落在舌头上，清冽的滋味向四方扩散后几乎没有液体落入喉咙，馥郁的气味逐渐侵入肺腑。这是极品佳酿。

翠竹斜倚在迎风身上坐在树荫下，树上云雀叽叽喳喳鸣叫，两人诉说着阔别多日的爱人间说不尽的话。

“风，山神为何唤你过去，一别多日，大家很担忧你。”

“森觅得良酒，叫我去吃酒闲聊，待的时间太久，心里也腻得慌。”

翠竹吃吃笑着，嗔怪道：“叫你以后还四处贪酒，小心森又差人把你叫去吃酒。你也不叫人来报个信，害我们这几日提心吊胆。”

森嘿嘿一笑：“贪杯醉了几日，山神的酒窖里酒种多得数不清，其中梨花酿属上品，实在没忍住贪杯，不过比之竹酿，便如白水肚中过，喝得一身浊气。”

竹抿嘴轻笑，往男子怀里蹭了蹭，得意地说：“从祖上便一直酿酒，这是独门技艺。还有一段传言呢。”

“传说？”迎风把女子往身边拉了拉，又啜了一口瓶中的酒，砸砸舌问道。

翠竹稍稍坐正身子，讲起自祖上生起的传言：“早年，那时还没有我呢。寒土一族的统治者名七寒，此人残暴无德，导致寒土寸草难生，不得不侵占别族的住处，于是，他向溪山宣战。战事持续若干年，双方将士死伤无数，山神华兮与寒土在雪山之颠战得天昏地暗，难分胜负。我祖父是竹这一分支的统领，只当大家难逃一死，他心疼族人，摸黑悄悄取了雪山下埋藏的竹酿与族人同饮。”

翠竹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我们竹一族人都喜欢喝酒，一日无酒便难欢。你那酒量可能还不如我呢。”

迎风又饮了一口瓶中美酒，已有一丝晃神，催促绿竹速速讲下去。

女子悦耳的声音又响起来，几只黄莺停在树荫下，边听故事边歇脚。

“隔日大战，饮酒之人士气猛增，无一死伤，连连告捷。后来，祖父隐瞒不住，吐露实情。于是，祖父不再领兵打仗，只负责酿酒，即使短短数月的竹酿，也效果甚佳。山神派出一队人跟随曾祖父酿酒，但不是祖父酿的，便无此功效。战事很快取得胜利，但山神看到竹酿神效，起了贪心，继续征战，生灵涂炭，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血水汇聚填满河谷。祖父不愿看此惨状，后来酿出的竹酿竟失去奇效，连败后，华兮便收兵回山。你此刻手里那瓶酒便是我去雪山取的呢。说不定也有奇效，哈哈——”

风凝视手中瓷瓶片刻，不解地道：“难道真有此奇效？”

竹望向雪山之巅，悠悠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呢。山神担心祖父为别族所用，将祖父囚禁半生，临终连祖母都未见上一面。”

“酿酒技艺好像只传家中女子吧？”

“是呀。祖父过后，这门技艺便只口口相传与家中女子。可惜，再无人酿出祖父那手好酒。时常觉得愧对祖父的手艺。不过，酿给你这呆子喝却是绰绰有余，哈哈——”

风笑了笑，又抿了一口壶中的酒，这一口竟是涩的。酒劲上涌之快，他揉了揉眉心望向旁边的女子，恍惚之间见着女子了然的轻笑，心里咯噔—响，未说出后面的话，不受控制地合上沉重眼皮。

翠竹细细端详熟睡中的男子，略带苍白的脸瘦得轮廓分明，一双眉头轻蹙，唇薄而坚定，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里如同婴孩般安然。

“我怎么舍得看你受苦。我们自小认识，及笄，你便告诉族人要娶我，日日闹着将信物予你，以便找族长证婚……”细长的手指沿着眉毛勾勒到唇角，摸到下巴长出的硬硬的胡子茬，女子呓语般细声说话。

日头西落，斜阳映照草坪，柔和的光辉渐渐淡下去。河谷下沉，河水跳跃奔腾往前，翠竹取下手上的白玉镯。玉镯是成年时，母亲赠与，反复叮嘱遇见可托付的男子才可相送。这是竹这一族由来已久的习俗。它已有了归宿，翠竹将白玉镯放在男子手心，嘴唇贴近她的手指，眼泪迸然而落，她深深地看着男子，像要将此刻所见深深刻入脑海，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朝河谷走去。

穿过河谷，皑皑雪山屹立面前，森森寒气刺骨入髓。山腰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皑皑白雪下闪闪发光。殿内殿外张灯结彩，人声沸腾，清醇酒香在空气里发酵，炮竹声噼啪响起，世间烟火使得望而生畏的雪山透出几分可亲。每一片缓缓飘落的雪花都沾上喜气，停在半空便不忍心再往下飘落。

翠竹站在雪山脚下，处处闪耀欢腾的景象，她觉得处处寒气钻心。雪山多少年没有如此热闹了，传言这届山神最为年轻，性子最为冷淡，能力最为拔萃，这些最一一堆叠成最受人们爱戴的山神，以及常年冷清的雪山。络绎不绝的人群携礼而来，一路上喜气洋洋地议论不停。不时有人蹭到她，一脸喜气地向她表示歉意，并催促她婚礼就要开始了，邀她同往。她轻声拒绝，心里凉意翻涌，如置身冰窖。

黄莺清脆声音响起，一个梳着仙童发髻的紫衣小童走到她面前，微微拂了拂身子：“翠竹姐姐，山神命我来为你引路。”

翠竹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这路走一次便印象深刻，不需麻烦小仙童的。”心里怨怼，终是不忍对着无辜的人声色俱厉。

小童不再应声，默默走在一步远的地方带路。

穿过气势华贵的宫殿，精雕细刻的长廊画柱，人迹逐渐稀少，一处白墙黑瓦的院落渐入眼帘。院落周围种满竹子。翠竹收好眼中惊讶，跟在小童身后走过青苔滑溜的石板小路，推开一扇木门，衣着大红礼服的男子拿着一本书坐在梨木桌旁。桌上瓷瓶里插着一枝腊梅，金黄色圆形花苞，有些微微打开，有些绽放晶莹的花瓣，香气扑鼻。森听见开门的声音，微微侧过头，待瞥见一抹绿色，笑意迅速染上眼神。他放下书，眼神像风一样掠过紫衣小童，停在竭力维持面容平静的女子身上：“你来了。”

“是。”

森穿着红色的礼服，身形颀美，一张年轻的脸，额头饱满，轮廓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眼神明亮似有水波轻漾。

“你尚未入门，我便放了迎风，你为何看起来还这般不乐意？”

翠竹望着眼前精致的五官，心里怨怼地说：“左右是为了竹酿，你何必屈尊娶我，我一直留在这里便是。”

森认真地看着翠竹说：“不是屈尊。”

翠竹发出冷笑，语气生硬地道：“我可没有祖父那般好手艺，传言何必当真。”

一丝尴尬在森眼里一闪而过，清冷的声音响起：“即便如此，我也会娶你。”他被女子一脸不情愿惹得无奈又生气，接着说道：“你以为你的风不知你今日嫁人？你以为来客会不去打听山神娶的是谁？”

“什么？”翠竹紧紧盯着森，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如同他的语言般锐利清晰，惹人厌恶。

森从面前雕刻精美的沉木盒中取出一只洁白通透的玉镯，望着脸色逐渐苍白的女子，心里不忍，又想到索性让她这次彻底死了心，于是继续开口：“你的风担心受到连累，你还未到雪山，他便托人送来一个物件，你看看可否认识。”

翠竹望着无比熟悉的物件，心如刀绞，脚步虚浮地走近细看，手指疲软得连接过去的力气都没有，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几天前，迎风被山神的人请去做客，她焦急如焚，未出阁的女儿家终是不便过多牵涉其中，但风族几番要人无果。无奈之下，她跑来一问究竟，这本是为她布下的局。森提出娶她为妻，这几年寒土族欲卷土重来，她料是为竹酿，百般不情愿也答应下来。隔天迎风便被放出来。

她一心不愿风为己所累，不曾想他先弃了她。

眼泪成颗掉落，一路上勉强维持着的力量早已枯竭殆尽，她像一只残翼蝴蝶跌落。像是一团火焰袭来，森稳稳地接住下坠的人。眼皮压上千斤巨石，在厚实温暖的怀抱里，恍惚想起还是孩子的时候，迎风拉着她燃放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爆竹，噼啪——炸裂的声音中，她翠竹沉沉地闭上眼睛。

一旁的紫衣小童微微叹气：“师父，你为何不告诉这位姐姐你并非为了竹酿，她是你一直寻找的在雪山之颠的酿酒人啊。”

“左右用了一些手段才将她留住，哪能与她的救命恩情相比，恨我也罢，日后再与她细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