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误会

作者: 马少军 | 来源:发表于2021-10-11 21:40 被阅读0次

      沈从文《边城》中,翠翠和二老傩送的相见,是在河街上漆黑的夜里。码头上已无别人,傩送湿淋淋地从水里爬上岸,注意到岸上的翠翠,于是有一段对话。

      他先问:“是谁人?”

      岸边有人,要打个招,这样问是可以的。

      翠翠回答:“我是翠翠。”

      这回答就显得可爱极了。你问了人家是谁,人家告诉了自己是谁,这一来一回的对话,本来应该到此打住了,但或许是因为翠翠的回答太可爱,傩送不想放弃继续对话的机会,紧接着问:“翠翠又是谁?”

      这分明是搭讪,且问题有点刁钻,很不好回答。这时候翠翠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但她还是回答了:“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

      在这漆黑的夜里,爷爷不在身边,翠翠的心里是有些忐忑的,这时候搬出爷爷,可不可以帮她壮壮胆呢?另外,老船夫每天在那里摆渡,本地人都认识他,翠翠说出爷爷来,就算是很彻底地介绍了自己。

      这第二回合的对话,就此也可以打住了。但傩送明显不想停下来,就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里又没有人过渡,你在这儿做什么?”翠翠又回答说:“我等我爷爷,我等他来好回家去。”

      长这么大,翠翠这是第一次离开爷爷这么长时间,而且又是夜晚。想想她的身世,“我等我爷爷”一句话最有催人泪下的力量。翠翠的父亲服毒自尽,母亲产后服故意吃冷水而死,双双殉情,是爷爷很辛苦地把她带大。爷爷是翠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在这个陌生人不断打问自己情况的时候,她就不断搬出爷爷来。

      听说翠翠的爷爷是老船夫,傩送就开起了她的玩笑:“等他来,他可不会来。你爷爷一定到城里军营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这是吓唬小女孩的伎俩:“你在干嘛呀?”“我在等我妈妈!”“别等啦,你妈被狼吃了!”

      在漆黑的夜晚,傩送为什么要吓唬这个女孩呢?他是一番好意:“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好不好?”

      这是来自陌生人的关怀和温暖,沈从文是带着自豪的心情,来写边城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这事搁现在,搁城里,都是不可思议的——一个陌生人邀你到家里坐坐,他一定是打了什么主意,或者是个骗子;但是在边城,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

      但听说是要到对面楼上去,翠翠心里还记着刚才水手说的楼上的“妇人丑事”,终究是误会了这一片好心。

    本来, “妇人丑事”在文前有所涉及,结果被课文的选编者用省略号代替,直接删除掉了。选编者可能担心孩子们听到“妇人丑事”,会污染了他们纯真的心,于是出于好意,就动了斧凿。问题是翠翠听得,孩子们就听不得吗?况且这一删除,还使得文意不太贯通。

      删除的文字不多,翻翻原著,把它们找出来:

      吊脚楼上唱曲子的声音热闹了一些,只听到下面船上有人说话,一个水手说:“金亭,你听你那婊子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我赌个手指,说这是她的声音!”另外一个水手就说:“她陪他们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个又说:“身体让别人玩着,心里还想着你?你有什么凭据?”另一个说:“我有凭据。”于是这水手吹着呼哨,做出一个古怪的记号,一会儿楼上歌声便停止了,两个水手皆笑了。两人接着便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习惯把这种话听下去,但又不能走开。

      翠翠听了这粗鄙的话,知道楼上人家便是娼妓人家,现在一个陌生人叫她去那边楼上,使她觉得受了侮辱,于是从来没有骂过人的她,轻轻地骂出了一句恨毒的话:“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有了前面的妇人丑事,才有了这个合理的误会,以及这句狠毒的骂语。

      这一骂,让傩送来了兴致,继续吓唬她:“怎么,你那么小小的还会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翠翠说:“鱼咬了我,也不关你的事!”

      这误会就更加深了。连黄狗也好像感觉到主人被欺侮了,冲着傩送一阵狂吠。傩送不买黄狗的帐,举着白鸭吓唬它:“老兄,你要怎么!”先前侮辱主人,这回又来侮辱自己,黄狗彻底受不了了,不仅叫,还要扑上去,结果被翠翠拦下:“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

      这本来是骂那轻薄的人不值得一叫,结果被傩送听去的,却是另一番好意,以为翠翠在骂狗,要他莫向好人乱叫,于是,又形成了另外一个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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