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里,巨大的环星隐匿在云雾之中,丝丝透过的淡蓝微光像雪一样凄凉。
环梦中躺在床上,在如此清冷的星光下,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窗外的风飕飕地钻进来,像是恶鬼的嘶叫,夹杂着老木门刺耳的吱呀声,树叶与野草的沙沙声,和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不停的哭泣与尖叫声。
“梦启......你又在发疯了吗......”
她昏昏沉沉地起来,穿好鞋袜,端着一盏赤焰灯轻轻地走下楼,打开地下室的门——
阴暗得像是囚室的房间里,只有两盏赤焰灯闪烁,房间很空旷,只有角落里堆叠的几个木箱,然而它又很整洁,无论多么偏斜的死角都没有蛛丝或是污垢,只是地面上有着擦不掉的血痕。
房间的正中央,竖着根粗大的木桩,一个瘦小的男孩子,正被粗大的麻绳紧紧捆在木桩上。他的头垂得不能再低,凌乱的发丝间隐隐约约显现出他散发深蓝色的光却暗淡无色的眼瞳,两根尖尖的精灵耳朵从繁密的深蓝色头发间刺出。
他正低声地呜咽着,从嗓子眼里发出极其虚弱的嘤嘤声,好像寒风里奄奄一息的小鸟。
“梦启?......还在做梦吗?”
她走到他跟前。当她身体的黑影完全遮住他脸上的光芒,他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喊:“不要......不要过来!离我远点!怪物!离我远点!”他极力扭动着身躯,攥紧双拳,绳子上也出现一道道裂纹。他的下颔在微颤着,眼里闪出更耀眼,更绝望的冰蓝色。在灯光下,梦中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身旁弥漫出冰雾,绳子上,发丝间也落满了冰霜。
“还在做梦......你还没有醒......”她轻轻捧起他的小脸,擦去他长睫间的眼泪与冰霜,然而他的目光仍是一如既往的空洞。
一抹忧伤犹如乌云一样,遮掩住了梦中眼里的星光。
一切都源自三年前的那场变故——
星海林毗邻着环星镇(他们居住的小镇),每到夜晚,繁密的烟光树上便开遍流光飞彩的花儿。人们置身于这一片通话班绚烂的丛林里,就仿佛漂流在灿烂的星海之中。
星海林中的那棵最大最高的树,它有个巨大的树洞。环星镇的人们叫它“通灵树”,他们相信,这棵树是环神——守卫这片土地的神明亲自栽培的,有着自己的灵性。于是在环星镇,就有着这样的传统——人们会将自己的心愿,烦恼,祝福写在红色的纸上,用一根红色的绳子穿起来,悬在树干上或是挂在树洞里。如此,神灵便得以听到他们的心声。
那天,梦中还在学校,并不在场,父母带着环梦启和当时只有七岁的小妹环梦守,去参加这一场通灵仪式。可就在他们漫步在丛林中时,一只蓝色的大蝴蝶从花丛中飞出,像从天而降的羽毛,轻盈地落在环梦启眼前的花瓣上——它的羽翼上流着黑色的纹路,溢出些淡蓝色的光,而它的身躯,装着极耀眼的晶体,它绚烂的蓝色光芒,让整片林海都黯然失色。同时,那奇妙又危险的一抹淡蓝,便永远映在梦启的眼里。
当他不禁用手触碰那蝴蝶的翅膀,周围的一切都像石子投进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接着身旁的家人,树丛全都消失,只有那蝴蝶还在翩翩起舞。伴着一晃而过的恐惧和坠入梦中后困倦的麻木,他追逐着着蝴蝶在半空中划过的光影,走进了更加抽象的梦境......
后来发生的事,梦启都不大记得了。
当他被找到时,他正昏迷着,半身泡在冰凉的溪水中——此刻,他的皮肤变得雪白,耳朵变成又细又长的精灵耳朵,而他小腿边的水,已经成了坚冰。
回家后当天夜晚,他便发了疯,他像倒在血泊中的狼一样凄厉地叫着,对着阴暗的角落呜咽战栗,甚至用头狠狠地撞着后墙,结果满墙都是他暗红的血迹。而当他疯狂的时候,他的眼瞳便散出明亮的蓝光,屋里也蒙上一层冰霜。
到了清晨,父亲看他满脸苍白,憔悴不堪地走出房门,满身是血迹,鞭痕,和冰霜,惊惶地问:“你怎么啦......身上全是血。”
“我......”他捂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哆哆嗦嗦地说,“我做了场很可怕的梦......我梦见我好像被一个人追着......不,不像是人,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记得他的身上长出许多可怕的鞭子,死死地勒住我的脖子然后......往地上撞,然后......然后就开始用鞭子打我......”他开始抽噎,“然后......我醒来......就是......这些伤口......”
妹妹环梦守也慌了,径直地扑向哥哥怀里,声音发颤:“别吓我......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父亲却显得很冷静。他是环星镇上最有名气的药剂师,他清楚梦启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堕入那样的噩梦里。
原因就是梦场侵蚀。
这个世界是由实物与梦场所构成的,而梦场有许多存在的形式,也许是具体的,漫无目的地游荡于世间的魔物,也许是与人体分离,在人间徒然漂泊的一丝残破,也许是将一个圆球状的空间与当前时空相隔的结界,里面是永恒的噩梦。
假如人与强势的梦场接触,就势必会被伤害。
“一定是那只蝴蝶搞的鬼!”小妹嚷道。
——对啊,那只蝴蝶......我听梦启说过,它的身体里好像装着颗巨大的冰晶......那一定是冰系梦场......可是......
如果是普通的梦场,那事情就简单了,或许只需要些火性较强的药剂,就可以把他体内的梦场驱散出去。但是......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他体态上的突然变化,还有身上不断挥发出的冰霜,和他昨天晚上突然的癫狂,和身上莫名奇妙的伤口......这绝不只是简单的梦场侵蚀。
想到这里,他皱起眉头。
——莫非......那只蝴蝶,就是人们从未发现过的冰系梦核?
梦场有九中构成元素:暗、血、影、叶、花、水、火、银、冰。如果一个纯度极高,能量巨大的梦场急剧坍缩,就形成了梦核。如果一个人被梦核完全占据,那个人就有了输出梦场的能力与毁天灭地的力量。人们将这样的人称为“神之子”。
如今,各种梦核已经被人们发现,只有冰属性梦核还没有被挖掘出来。
可如果是冰系梦核,梦启为什么还没有控制冰梦场的能力?
——真是件怪事......
父亲只能将一些愈合伤口用的药水涂抹在他身上,不敢用太强力的药剂去治疗。
可就不到两个小时,伤口就奇迹般的全部愈合了。到了下午,家家户户的门外都贴了这样的公告:
环星镇的居民们:
自启星历1145年11月4日下午2:00起,因通灵树旁出现大量魔物和半径约200米的半球形超强梦场,通灵仪式暂时取消,恢复时间待定。此外.......
它上面还有份简略地图,标注出不能踏足的危险区域。
这次他彻底清楚了。他的儿子的的确确接触了那个梦核,但他没有完全吃掉梦核的力量,而是在中途不知理由地逃出了梦场。
而现在,他虽然没有成为神之子,但他已经被梦核选中。顽固的梦场像章鱼的触手死死抓住了他,折磨着他的躯体,无论如何也无法驱逐。除非他再次吸取那梦核的力量,否则等着他的只有无限噩梦后的永恒黑夜。
当环梦中一周后回到家,了解了这些后,她激动地说:“既然如此,我带他到那个通灵的地方——只要梦核接管他的身体,他不仅能摆脱那样的噩梦,还能......”
“不,这太危险了......毕竟我们对这个全新的梦核一无所知......或许这会毁掉整个小镇......”
父亲的揣着手,眼神飘忽不定。
“那......又该怎么办呢......”
时间回到今夜。
当梦中还在沉思的时候,疯狂又主宰了被捆在树桩上的孩子。他的头从姐姐的双手间挣脱开,当当当地向木桩狠命砸去,一边砸一边惨叫着:“啊啊啊!放开我!”
或许那个梦中的怪物,正在抓住他的脖颈向地面撞。
梦中被吓住了,愣了足足两秒才缓过神来。
“梦启!梦启!姐姐在这儿......别怕......”
她迅速地搂住弟弟的脖颈,让他的小脑袋靠在她的肩上。她清楚地感受到肩部传来剧烈地颤抖和不断的嘶喊。她轻轻地理着梦启凌乱的头发,自言自语地祈祷着。
“快醒来吧......”
尖叫渐渐平息,房间里的赤焰灯也渐渐微弱。
良久,她听到弟弟虚弱地哼着:“痛......”
“你醒啦!”她惊喜地喊着,将他的小脸蛋捧起来。
此刻新的伤痕又撕扯开他的全身,脸庞上也满是血与泪的痕迹,还有一层薄薄的冰霜。
梦中憋会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用拇指细心擦去他脸上的被冰霜冻结的血粒子。
梦启缓缓张开双眼,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红,和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知道姐姐擦去他眼角的血迹,他才认清了姐姐的相貌——她的眼角高高吊起,但这时她那锐利的感觉已经全然消失——她的眼眶,鼻子都红红的,细长的眉也弯下来,在一束微光映衬下,她的眼神像星光那样凄凉又温柔。而她的黑发,从她细长的后颈一直流到黑色的裙边。
“姐姐,”他微笑着,“你的肩膀上全是血,好吓人呐.......”
梦中也笑着,她迅速解开缚在他身上的绳子。梦启立刻瘫坐在地,浑身开始痛得颤抖。
她抱着腿坐在他身旁,看到他哆嗦的唇儿,心里又是一阵剧痛。不过,没等他开口,梦启便望向她,“看你眼睛红红的,刚才又在抱着我偷偷哭了吧......”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情说风凉话。”她略微扬起的嘴角带着一丝苦涩。
她的手又轻轻拂过弟弟的头顶,可这一次,他竟突然痛得尖叫了一声,她慌忙缩回手。
——那是......他撞木桩留下的伤口。
梦启眼里的泪水在一瞬间完全抖下来。
他咬着唇,从鼻腔里一阵阵发出痛苦的哭声。
“我刚才又在发疯了吧......还是用头砸那个木桩......”
“嗯,痛得话不要勉强自己,哭吧,哭的话还能舒服一点......”
他摇摇头,“没事,我也没那么痛。”他又微笑着说:“而且,刚才发疯那么长时间,我也累了,现在只想安静地睡一会......”
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来,身体也一点点向右歪倒,倒向了姐姐的肩上。梦中不敢乱动,怕不小心触碰到他的伤口。而他又轻轻拉住梦中的手,仰起头,水灵灵的眼睛直视着她的脸。
如此,她便更清楚地看到梦启头上的伤痕,看到他的唇儿在微颤,不过他那圆圆的大眼睛总是那么可爱......
她自然地将弟弟搂在怀里,就好像抱着只乖巧的小猫。“都多大了,还撒娇......”
“不可以吗?”那双大眼睛还在盯着她。
“好吧......”她微笑着戳了戳弟弟的小脸。
他闭上双眼,唇角还在微微上扬,尽管他还是不停地喘息。
过了一小会,他突然问:“姐姐,不怕我吗?”
“嗯?”
“也许我待会儿还会发疯,没准还会跳起来咬你一口噢,不怕我吗?”
“那你还靠在我身上......”她眉眼弯下来,“要是一会真咬到我,小心我打你。”
“好凶啊你......”他嘿嘿地笑着。
“怎么会呢,要是你在我怀里闹的话,我会把你搂得紧紧的,直到你安静为止。”
“还是姐姐疼我。”他却轻轻推开梦中的手,“不开玩笑了,您也该去睡了。”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靠在木桩上,手里捏着麻绳,递给梦中。
“好吧,晚安。”她只能重新地将他捆好。
临走的时候,梦启也轻轻说了声晚安,不过他长长的睫毛垂下,茫然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地板,而他还在木木地笑着。
梦中沉默着出了房间,到了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梦启——他这次完全没了笑容,脑袋垂下去,被头发完全遮住,像一只吊死鬼。
她重新将门锁好。
楼道里一片漆黑,风在其中回荡着,像鬼在吹着笛子。
——我发誓我会救你的......一定!
心底的声音愈加强烈,让她彻夜难眠。
那件事发生后,父亲一直在调配着药剂,试图稍稍减轻他身上寄宿的梦场,可是这毫无用处,那梦场就像是咬着骨头的恶犬一样顽固。这样一来,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做一些恢复药水,涂抹在他的身上,让他暂时缓解疼痛,仅此而已。渐渐的,梦启自愈的能力,也在减弱,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他已经十三岁,却像个病弱的女孩子,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而姐姐一直没有放弃希望,这三年时间里,她不止一次地冒着生命危险,踏入危机四伏的星落林——那个被破坏的梦核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越有半径200米的球形空间被罩在冰系梦场里,里面充斥着各种冰元素聚合成的魔物,而那个残缺不全的梦核,就处在梦场中心位置,像中子星那样高速运转着。她也只敢在至少60米开外远望。即便如此,散发的寒气还是如同银针般向她扎去。
她粗略地估计了梦核所蕴含的能量——在这个偌大的梦场旁,释放一点微小的暗系梦场,在强大的梦场力下,它像卫星一样运转。如此,她得以测量出它运转的周期,进而粗略地计算出这梦核总体的能量。
于是她清楚了,即使能量被全部释放,也绝不会破坏小镇的一砖一瓦。
在那件事发生后第三年初,她兴奋地对父亲宣告了这件事。而父亲却惊得一脸煞白。
“那个鬼地方.......你去了?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
“以后不要去那个地方......”
“啊?”她瞬间失去笑容。“我都说了,镇子没有任何危险,你还在顾虑什么?”
“恐怕......不行......”他无奈地摇头,“相信我,我会把他治好的。”
“哈?”她一跺脚,“蹭”的一下站起身,“还相信你?都两年了!你又不让他出环星镇求学,又不准他一个人出门,夜里还要把他捆在木桩上......”
“我也没办法啊!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疯。”他捂着脑门,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如芒在背。
“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搞了那么多没半点用的试剂,结果呢?都两年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弱,伤得又一次比一次重!上个月他还连着昏迷了三天!你知道我心里.......”她戳着自己的胸膛,心要裂开。
“不管怎样我也要让他吞掉那颗冰球,就算丢掉我自己的命!”
父亲清晰地看到她的双拳,额头,都爆出密密麻麻的青筋,连她的唇儿都在抖着。
“对不起......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什么?你们......瞒着我?怎么了!又有什么事?快告诉我!”她猛的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咣啷啷地响。
“他被梦场附身后的第二天,镇守大人就找到了我们......”
“环塞恩?”当时梦中还寄宿在学校,她完全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
在人类能够踏足的所有地域中,似乎每片地域都有其独特的星象。比如人们在环星镇仰望天空,便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颗巨大的冰蓝色星球横亘在天空,有着明亮的冰蓝色星环。那颗星的庞大,像巨石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巨大的恐惧让人们不敢直视它。
人们试图探索这奇幻的天空——他们创造出简易的火箭,精密的望远镜,然而绚丽的星辰间却是一眼也望不到边的黑暗。
于是浮浪国的人们,得以放心地将自己的意志交付给那些怪诞的星体。他们相信天上的星辰是神明的化身,掌管着不同的地域。根据星守教的教义,浮浪国由此划分为87块区域。而冥启神掌管着整个国度,一切星辰都由他诞生,一切的法则都由他制订。他拥有无穷的伟力,能观测到任意的时空。
环星镇位于环星岛,它的守护星叫做“环”。而镇守塞恩代管了环星的权力,管辖整座城镇。
那张布告发出的当天晚上,塞恩敲开了梦启家的门。
“镇守大人!”父亲握住他的手,恭迎地笑着,“不知道您要光临寒舍,也没有提前准备什么,真是抱歉。”
说着,他给佣人们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就去厨房里磨咖啡,准备一些水果小菜。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佣人们毕恭毕敬地将咖啡端在他们面前。
“小影,梦启怎么样了?”父亲悄悄问身旁的一个年轻的女佣人。
“还没有醒。”她摇摇头,走开了。
“梦诚先生......”镇守发话了,“想必您也知道通灵树旁发生的事了吧。发生那样剧烈的梦场扩散,只能是因为梦核降临到了这座岛屿上。”
“我明白,您是为了神之子而来的吧。”
“正是。而且我也了解到,那一天您和您的家人都在场,或许,这跟您有一点关系。”
“确实如此。昨天夜里我的儿子碰到了那颗梦核......不过.......有一点特殊情况。”
镇守的脸上很平静,也许是已经从佣人的口中打听到了梦启的状况。
“他没有吃掉那颗梦核,在梦核控制他的时候,他逃掉了......但他身上残存的梦场还吸附在他身上......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怪事.......”
接着,他详尽地叙述了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可怜的孩子啊......他现在在哪?带我见见他吧......”塞恩的脸上满是怜悯。
“这......”
“镇守大人,”刚才的女佣环影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身上还有着血污,“梦启他现在还是有点神智不清。我怕......他可能会吓到您......”
“没关系的。”他一挥手站了起来。
“那么,请随我来。”
他们三人走进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周围越来越暗。
地下室的门打开,就见到被密密麻麻的绳子包在木椅上的梦启,他的唇间被白布紧紧勒住,而那白布也被血污沾湿。
“你......把他捆起来了?”环梦诚惊讶又心疼地说。
“先生......”她此时脸色阴暗,对着他抬起手臂——几道锋利的爪痕赫然在目,“实在对不起,但我也别无他法,毕竟他现在很危险。”
“诶呀!”他也不管环影的伤了,快步走到梦启身边,查看他的伤势,但他同样不敢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与塞口布,毕竟镇守还在场。
或许是因为梦启刚才闹腾了半天,没有力气再闹了,他安静地坐着,没有再发出太大的声音。不过,他还是没有醒,而是垂下脑袋,浑身痛苦地战栗,牙齿死命地咬紧白布,瞳孔也仿佛在恐惧地震动。
镇守也走到他面前。
“我能看看他的眼睛吗?”
“嗯,不过请您小心一点。”
他蹲下身子,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慢慢抬起。他的脸很冰凉,脸颊上还有些冰霜。
当镇守看到他双眼的一刻,梦启又开始尖叫,痛苦地扭动着脑袋和身子。
“小心一点,大人!他可能会把绳子扭断!”
塞恩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松手,反而是将他的脸捏得更紧。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孩子正不停释放着冰系梦场,因为他的手掌感到了一阵被针刺透似的冰凉。他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内心,因为他无比确认,眼前这个男孩,就是从未有过的冰神之子。
他仔细端详着梦启的双眼——眼瞳的正中央是精致的六角雪花图案,四周散落着白色的星星。他双眼散出淡蓝色的光芒,美丽至极。即使一颗瑰丽的宝石,映照着灿烂的星空,对比他蓝色的眼睛,也显得黯然失色。
“真漂亮啊......”
他完全被那双眼的美丽吸引,忘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在流着泪挣扎,咬着白布含糊不清地呜呜乱叫。
——那么,接下来,只要再把他带到那个半球形梦场里,让他吞掉那颗梦核。他就可以彻底地吸取那部分能量。然后呢......就可以把他送出环星岛,送到元启城里......
正当他思索着接下来的事,那双眼睛却迅速黑掉了,仿佛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洞在他的眼前迅速地放大,直到他的整个视野都处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坠入了那个黑洞里,麻木又困倦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好像过了十几年,又好像只是在弹指一挥间,周围的黑暗褪去,他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像是幽灵一样飘在高空,观察着那里的一切——大地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像水波一样一圈圈地碎裂开来,农田,房舍,大山......一切都坠入深渊。而天上的星球也在一瞬间爆炸,释放出的剧烈的梦场能量化作无尽的陨星,向地面砸去。地上的人如同蝼蚁,在这一场绝望的末日里,他们的生命被肆意的践踏——或是坠入深渊,或是被天地弥散的强大梦场侵蚀殆尽。
这一切灾难,恐怕就是那个处于崩陷大地中心位置的那只怪物。他看不清它的样貌,只看到他有一只散发着蓝色光的眼睛,身旁散出浓重的黑气,隐隐约约能看见他骇人的白骨。他大约400米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惨叫着,那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让四周的空间都像游动的水波一样扭曲怪异。
恐惧完全控制了他的灵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惧地看着那魔物身旁的黑雾退散,现出它的真容......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坍缩,向着那个魔物,坍缩成无限小的一点。从那一点里,射出一条明亮的线,在他的腰旁弯曲成一圈又一圈耀眼的白环。
“看到那个噩梦了吗?”
冥冥中飘来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就是冥启神。”
他的声音像是山涧里的泉水般空灵,又虚无地像水中环影。
“那不是你的梦境,而是未来的景象。”
“或许......你会觉得这难以置信,但那只怪物,就是你眼前的那个孩子......毕竟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事,谁又能想得到呢......”
“无论如何,杀掉那个孩子,否则这一切都会成为现实......世界不会锁在在像圆环一样永恒的噩梦里,总会有人寻到环的缺口......”
他身旁的白环,在那个人的声音消失后轰然碎裂......
......
“镇守大人!镇守大人!”
塞恩正昏迷不醒,瘫在地上。环影和梦诚慌忙扶他坐起——他的眼睛也散出强烈的蓝光,瞳孔又恐惧地震颤。
“这又是什么情况?!”梦诚彻底慌乱了,汗水一阵阵从他苍白的脸颊流下。
“不会他也被卷进......梦启说的那个噩梦里了吧......”
“至少他身上还没有出现伤口,而且也没发疯......您先不要紧张.....”
“啊!”镇守突然大叫一声,让两人都吓了一跳,接着他的眼睛里的蓝色褪去,他们这才松一口气。
“实在抱歉......镇守大人......”
“先......扶我起来......”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搀扶起来。他抽出兜里的手帕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惊惶地瞟了瞟那个还在颤抖的孩子。又闭上双眼,梦里的情景清晰得像是刚发生过的事......不像梦......更像是一段深刻的记忆......
——但是......这个孩子,真的要将他抹去吗?
“先生......请您和我单独出来一趟......”
“噢......好的,那小影你就先陪着梦启吧。”
他们单独坐在了客厅,但影却没有留在梦启身边。当镇守惊醒后,他惊惶地看向梦启的那一眼,小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眼神里既有难以置信,又有恐惧与愤怒,她敏锐地觉察到,梦启可能会遭遇危险。
她偷偷地藏在门后,窃听两人的对话。
“梦诚先生......我刚才确实是坠入了梦场,而且遇到了相当怪异的事情......”
接着,他便面色凝重地说出了天地崩坏的场景,以及接下来的黑暗与白环。当他说到冥启神的时候,梦城的心里一惊,他几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很不幸,先生,冥启神他亲口告诉了我,那个毁天灭地的怪物......就是您的儿子......”
“等等,这只是一场梦吧!”他彻底地陷入慌乱。
“梦不可能那么清楚!”他斩钉截铁地说。
“那......您打算怎么办......”
他用手托着下巴,眉头拧得像根绳子。
两个人就那样僵着。
可没到一分钟,门吱呀一声打开,影搀扶着虚弱的梦启,而梦启的眼睛红红的,呆呆地凝视着镇守,当镇守转过头望向他时,他鼻子一抽,泪水便止不住地滴下。
......
回到父亲和梦中的对话。
“然后,梦启干脆直接扑到塞恩的胸脯上,拽着他的领带,不停地央求着不要处决自己......他也很聪明,没有再直视他的眼睛......塞恩没有处死他,还在所有人面前割开自己的手腕,因为背叛了冥启的命令,所以他以此赎罪......”
此刻的梦中已经瞠目结舌。
“不过他并没有彻底放过梦启。他命令我们,永远不要带他接触那个梦核,而且在夜晚,只能将他锁在地下室,还有......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所以说......其实在两年前......他就已经被放弃了?就因为一场梦?”
“......”
“好哇!就凭这么混蛋的理由......那你呢,为什么不再去求求情?!”
“我能有什么办法!塞恩他比石头还要顽固... ...”他摸着自己快要炸掉的脑门,“你也冷静一下,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根本就没想解决!”她还是像火山一样爆发了,直接将桌上的茶杯摔向地面。
“再这样下去,他连三个月都活不了!明天就滚去买棺材去吧!”
她甩着眼泪,刚想要闯出门,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梦启。
“你们刚才......在吵架吗?”他怯怯地问将。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在哭啊......姐姐?”
“我......”梦中咬着唇,泪水奔涌而出,她
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外,只留下沉默的父亲和傻在原地的弟弟。
......
她抱着腿坐在花圃旁的房檐下,将脸埋在双腿之间,泪水还在不停地奔涌。已是傍晚,环星即将消失在天幕,淡蓝的光影和落花碎落一地。
“姐姐?”梦启在她面前弯下腰,注视着她。
她扬起头,凌乱的发丝略微掩住她的泪眼。接着她扑向弟弟,搂紧他的腰,将头扎在他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梦启差点被扑倒。他呆呆地望着姐姐,心里像刀割一样地痛。他的嘴角抽了抽,小手扬起,想要摸摸她的脑袋。但那双手却僵在了半空。他发现他再也挤不出半点笑容。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闭紧自己抽搐的唇儿,一个手刀向她的脑门狠狠劈过去。
“把手撒开!”
她惊愕地抬头——弟弟正怒视着她,眼角挂着三两滴泪花。她茫然地松开手。
“我还在这呢!活得好好的,哭什么啊!”
他甩着泪喊着,又咬着牙,给了她一个手刀。
“我真是个笨蛋......我怕你担心才不敢告诉那件事.......结果你,你还要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早就看到你身上有冰伤,问你,你还撒谎说那是在学校做实验留下的伤口!”
他用袖口抹去满脸的泪花,唇儿激动地哆嗦。
“我......那我该怎么办!”她站起来,“亲眼看着我自己的亲弟弟在眼前被噩梦折磨到死吗?你知道我每次看到你的伤口,我有多难受......”
她说完这一句,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梦启的双眉拉下来,脸上的愤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悲哀和歉疚。
“可......我也不希望你这样......我自己的身体,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我本来就没什么希望......我不想你为了我这么.......努力......”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可我是你姐姐啊......”
“可我不想让你这么拼命......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这样......”
他呜咽着跑开了,只留下散碎的光影和木在原地的梦中。
傍晚,盘腿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姐姐?”他轻轻地叩门,“我能进去吗?”
“进来吧,陪我坐一会。”
于是他推开门,坐在床沿。
“实在对不起。刚才有点太任性了......我打疼你了吗?”
他那双可爱的圆眼睛再次温柔地望着她。
“嗯......原来你还会打人......”她笑着说,“真没想到你会发那么大的火。”
“也不是头一次了......以前我就很任性的......”他垂下眼睫,还在微微地笑着。
“有一段时间妹妹对我很冷淡,不敢靠近我,甚至她偶尔对我说一句话,她的眼神还在躲着我......”
“我不记得......或许那段时间我还在学校......还有这种事吗?”
“嗯......你注意到她脖子上那个伤口了吗?”
“看到了......但是她说是一不小心碰伤的,说得很含糊......我也问过爸爸,但他也不愿意告诉我......不会是你咬的吧?”
“我又不是小狗!”他犹豫了片刻,继续说,“不过,她确实是被我弄伤的......当时我在客厅里突然发疯,疯得就像一头四处乱撞的野牛。她想要拉住我,但是,我的手正好摸到桌子上的花瓶......”
“还有这种事......”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被捆在木椅上,嘴也被塞住......最可怕的是......我的衣服上,还有嘴上的那块白布,都沾着血迹......我拼命地回想着昏迷前的事,但是怎么也记不清......可守着我的影姐姐......说梦守已经被我打伤了,还昏在床上......”
梦中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有耳畔的头发还在风里略微地抽搐。
“不过,爸爸的药水很管用,不到一周她的伤口就几乎愈合好了......但是,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对我说过话,不,不光是她,还有影姐姐,还有其他的人,好像都在躲着我......然后我就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很可怕。那段时间,每次我从梦里醒来,看到自己身上的绳子,还有那一点微亮的光,还有地下室那个封死的门,我都会哭,哭累了,再晕晕乎乎地坠回梦里......”
梦中恍然间想起,那天晚上,弟弟也莫名其妙地问过:“不怕我吗?”
不过那时,她绝不会想得那么多,毕竟梦启他那么可爱.......
“直到有一回,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在紧张地躲闪。我就彻底崩溃了......我记得我哭得很凶,使劲摇晃她的肩膀,像疯了一样喊着,‘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那么可怕吗’之类的话......直到她弱弱地说了一句:‘我怕你会自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他的圆眼睛又看向姐姐,微笑着自嘲道:“真是的......我怎么会这么任性呢?我妹妹那么可爱,我还要对她那么发脾气......身边的人也为我付出那么多,我还要这么任性......我早就应该知道,我为自己的伤口哭泣的时候,爱我的人会承担更重的苦难......”
“怪不得你总是笑得那么可爱......真不愧是我的弟弟......”她忍不住拍拍他的脸蛋,“那姐姐也不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至少,我也想让你安心一些......”
说完这一句话,她彻底释怀了。她只希望能注视着眼前这个被诅咒的孩子,能微笑着走完余下的路,尽管这可能只是一场自欺。
笑容与泪花在他脸上灿烂地盛开,他拉住梦中的手。
“嗯......真不愧是最爱我的姐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