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抗美摩挲着手上的燕舞牌收音机出了神,到了这个年纪他总算明白了父亲那时的心境。
一
刘抗美打小就记得自己的父亲爱听相声。
八十年代初流行下海,刘抗美的父亲趁着局势,硬是卖了家里三亩地添了一部小货车,走上了经商的路。
那时候不像现在,市场远远没有饱和,钱也还算好挣,父亲靠着倒腾硬纸板发了小财,也是那个时候结识了刘抗美的母亲。
小时候的刘抗美总觉得自己的父亲与别人有些不一样。别人家没事就搓上几把麻将、喝个小酒、摸个龙虾钓个鱼,自己的父亲出货回来首先要窝在熄了火的小货车里,眯缝着眼睛听一个小时的相声。
按说闲得无聊听个相声也没错,但每天雷打不动听个一小时就有些另类了。
父亲总说,自己这辈子什么都不喜,就好一口相声。就连买小货车的时候他都特意多花了1000块挑了一部带收音机功能的,为此母亲嘀咕了很久。
确实,1000块放在那时够买很多东西了,刘抗美也觉得没这个必要。
母亲是个家庭主妇,她知道父亲挣钱辛苦,所以除了生活起居外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厨房,就为做一顿好吃的犒劳父亲。每天的晚餐当然也成为刘抗美最期待的时刻。
厨房正好在车棚对面,每次她远远看见父亲的车停在那里,就会喊刘抗美去叫父亲吃饭。
而每当刘抗美打开车门时,也总没有例外地看见父亲一脸享受地听着相声,收音机扁平的声音像小溪一样潺潺流淌。
“又听相声呢。”
父亲头也不抬。
“妈喊你吃饭呢。”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每次都是这样的对话,以至于后来刘抗美都不去了,他说,反正到点了父亲就会回来。
刘抗美还记得,纵使白日里再苦再累,哪怕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就要接活,父亲也总保持这一习惯,年复一年。
年幼的刘抗美不明白的是,相声有什么好听的?有自己的变形金刚、神龙斗士好看吗?
二
长大一些后刘抗美开始体谅父亲,他不想让父亲再挤在狭窄的车厢里了。
他曾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很多相声cd盘,想着父亲以后可以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听了。
父亲得知后笑笑没说话,但cd盘从此被他搁在书桌上几个月没动过,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灰。
终于有一天刘抗美生气了,他责问父亲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好意,父亲一时哑口。
刘抗美哭着跑出了屋子,当他深夜回到房间的时候,桌上赫然摆着一张纸条:孩子,你的好意我知道,只是爸爸这么些年习惯了,对不起。
隔壁的屋子里,父亲鼾声如雷。
刘抗美正要过去,母亲从房间走出:“你怎么才回来?你爸爸担心你到现在,凌晨四点还要出货,这会才刚睡着。”
这时墙上的时钟发出沉闷的报时,正是凌晨一点。
母亲叹了口气,走回了房间。
晚风吹过,顶上的白炽灯晃了两晃,昏黄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睛一阵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拼命涌出。
他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再不干涉父亲。
三
读书要花钱,母亲不上班,柴米油盐又是很大的开销,有时候刘抗美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顶起这个家的。但随着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家人都有信心日子会渐渐好起来的。
不过世事从不会让人如愿,刘抗美十七岁那年,家里还是出了事。
母亲被查出乳腺癌,家里已没有田地可卖,入眼的就只剩几间破破烂烂的厂房,虽说加上社保补助,但还是捉襟见肘。
“我去把车子卖了,”父亲的口气斩钉截铁。
“不行!”母亲忙拉住父亲:“车子没了,以后怎么还做生意啊,况且里面还有你喜欢听的相声。”
“不是有儿子买的cd盘吗?”父亲尴尬地笑笑。
“那不一样,我知道你的习惯,车里听才舒坦。”母亲声音有些低微:“钱不够我可以用便宜点的国产药水”。
父亲没再说什么,掐灭了烟头就走出病房。
车最后还是卖了,换来的钱正好补上医药费的空缺。值得庆幸的是母亲这病还属于早期,做了局部切除就好。
刘抗美看到一日好过一日的母亲打心底里高兴,也为父亲的果决感到自豪。他听医生谈起,国产药水对母亲身体的伤害很大,而卖车的钱使母亲能用上副作用更小的进口药水,这才使母亲能安然度过这次劫难。
只是少了相声的陪伴,父亲开始变得无所适从,家里的cd他碰都不碰,每天的一小时相声时间换成了发呆,要不就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刘抗美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总感觉他的压力更大了,连眉毛都皱成了一字。
四
母亲出院的那天,正好是结婚纪念日。
那天母亲趁全家都在,拿出一个精致的麻布小包,说是送给父亲的礼物。
父亲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最新的燕舞牌收音机。母亲笑着对他说:“这段时间苦了你了,我知道你喜欢听相声,这个,送给你!”
父亲的烟无声地掉在地上,他直直地看着母亲,半晌才蹦出一句话:“应该不少钱吧”。
父亲总是这么内向,他把情感都藏在心里,但他此时的眼神却充斥着炽热、怀念以及兴奋。
母亲心思通透,她了解父亲,她知道相声在他的生命里担任了怎么样的角色。
而这部小收音机将继承他往日对相声的情怀。
尾声
时至今日,刘抗美也已成家,他的父亲却先一步离世,而他的母亲也已。。。。。。
整理父亲遗物时,这台小小的收音机如同久已尘封记忆一般,在不经意间涌现出来。
刘抗美抚摸着那斑驳褪色的塑料机身,一如父亲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
父亲的遗物很少,几床棉被和几盒小件而已,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如同他清贫的一生。
余光中,刘抗美看到他包裹的最底部有一本小的日记本,怀着好奇将它打开,只见扉页上赫然写着:“总喜欢回来一个人听点东西,听什么都好,日子这么累,这段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
抬起头时,刘抗美已泪流满面,记忆中父亲辛劳的背影像电影般在心头闪现。
他的小货车、他呵出的烟圈以及他蹒跚的步伐都化作丝丝追忆融入手中老旧的收音机里。
“他爸,哭什么,我们听相声吧。”这时母亲干瘪的手臂伸来,手中攥着一张纸巾。
母亲紧紧地凝望着刘抗美,呆滞的眼神中透着一抹柔情。
“妈,我们出去走走,”刘抗美也不说破,他把母亲扶上轮椅,眼神掠过长空望向天边。
“爸,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你走后妈妈就老年痴呆了,希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俩,”刘抗美在心中默念。
湛蓝的天空下,云朵随风飘舞,仿佛一张沧桑的脸在浅浅地笑。
爸,听个相声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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