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古稀的老李是个闲不住的人,平常谁家有事需要帮忙,他总是自告奋勇的冲在最前面,因此在村里落下了好名声。儿子也顶有出息,大学毕业后便留在南方城市工作,扎了根,只有春节儿子才回河南老家,平常只能打打电话。近几年儿子总想着把老李两口接过去享享清福,可是老李一百个不情愿。
老李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当年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庄稼把式”,人老了依旧保留着自家的二亩地,春种秋收自娱自乐,每天都要去地里瞅瞅才算踏实,否则一晚上都没办法消停。记得有次老李因为去镇里办事,三轮车忘记充电了,恰逢老李也想活动活动筋骨,自然而然地用脚丈量了从镇上到家的距离。
从前的日色过的慢,现在的太阳也开始了赛跑!星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爬上来了,一颗、两颗、点点星光在遥远的银河上朝老李使着眼色,一眨一闪的煞是好看。曲折的小径上投映出他匆匆的身影,小路上积了很多坑坑洼洼的伤痕,夜里行路的人不经意便要吃上一层泥,摔个底朝天。“隔壁老钱头就是因此伤了胳膊,到现在还没有好利索。”老李暗暗记下位置,明天带着铁锨来把路平一平。人老了,走不了几步便要歇。模糊的眼眶里升起了一层由绿色庄稼环绕的氤氲,村庄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细纱,朦朦胧胧。有灯光的地方便有人家。远远望去格子化的庭院零零散散的向天空投出昏黄的灯光,乍一看竟渗出了一丝绿意,古朴而肃穆。老榆树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没有人知道这颗树多大年纪,两个成年人也不能把老榆树围成个圈,人们渐渐也打消了猜测它年龄的念头。老李一时间竟忘了顺路去探望自家的二亩地,躺在了自家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心里丢了秤砣似的,失了平衡……
近几年,儿子一直催着老李去南方和他们一起生活,好让父母享享清福。老李总是以两亩地没人照料为由拒绝,生怕给孩子添麻烦。老伴也没得办法,实在拗不过老李的脾气。
一
农村的屋子大抵都是一样的,东屋、西屋的错落有致。朝阳还没有从东方探出头,勤劳的农人都已经起床了。老李总是喜欢趁着这股凉气下地,地里的庄稼混杂着一股股倔强的小精灵们,总也消灭不了。经过黑夜的洗礼,世界都会蒙上一层用云泥混合的白色细纱,一双粗壮而苍老的双手划过小精灵,摸准、揪住、轻提,细纱顺势在手上汇集成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朝阳铜镜般挂在天边,农人对着它梳妆打扮,擦一擦脸,老李这才提着锄头告别自家的两亩地,回家。金黄的光芒散在村头的老榆树上,老榆树上的星芒直刺的人睁不开眼睛,若不是熟悉村庄,老李还以为进入了一片金碧辉煌的圣殿教堂。
“老头子,咱要不进城看看儿子吧!”老伴低声细语的建议。
“我们俩都走了,家里的两亩地谁管?”老李板着脸责问,顺势将帮邻居王大妈修好的锄头放在角落。
“咱都半年没见过孩子了,儿子工作忙,只有过年才回来几天,咱把手里的活先放放,去看看他们不行吗?”老伴声音有些哽咽。老李一愣,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偶,好一会儿朝着院中间的板凳走去。他想起来了以前的日子:儿子总喜欢去河沟里捉鱼吃,每次都带着一身泥,换来老伴一顿好吵,可总耐不住他那副馋嘴。老李抬头望了望朝阳,天边铺成了红色卷帘,为村庄添了几分色彩,紧接着转向老伴,鼻子一酸,一句话也蹦不出来。
“昨晚,我梦见咱儿子生病住院了,你给他打个电话吧!”皱纹不约而同地爬上了老伴的脸,像是一把把尖刀雕刻的痕迹。
“这时候孩子还上着班呢?”老李无奈的摇了摇头:“孩子好好的呢,你操这心干嘛?”朝阳向着老李直扑过来来,将眼睛塞得满满的,一点缝隙都不留。风掠过门框,吹进了屋里,吹干了老李的眼。
“过了这几天吧”老李也不好意思拗下去,只好附和老伴。
“儿子最喜欢我腌的酱了,一定要给他带罐;还有,还有把儿子去年落下的衣服给他捎过去吧”老伴激动的自言自语,眼里闪着光芒:“老头子,明天去买几个鱼吧,腌制后给儿子带去,城里的鱼不新鲜。
“我下地了”老李自顾自地提着铁锹朝着自家的田里走去,好像没有听到老伴说的话。
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伴突然病倒了,不久便离世了。农村的葬礼是隆重的,请戏班、吹响器、举葬礼、吃水席、少一个都不行。若是一家办丧事,十里八村的都能知道消息,引得一阵唏嘘感叹。本村的人总要放下自家的伙计,即便忙也要去帮个手,谁还没个生老病死!
老李整夜都没有睡觉,守在灵堂旁边,支支吾吾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东方的鱼肚白了透红,太阳如同放射线般撒向大地,小村庄显得异常的平静。老李的世界里没有声响、没有应答,一阵饭香飘到他的鼻子里带来时间的讯息,肚子饿了也不能勾走老李的呆滞,就像石子落入大海没有丁点回应。老钱头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胳膊来吊唁了,劝不动;老榆树下总拉人下棋的“光棍”生怕老李也出什么意外,特意瞅了瞅;老支书也来了,以前没电话的时候老李总麻烦支书给儿子写信;白色的纸钱烧了又烧,一团不灭的火光伴着烟雾映出了老伴的影子,忽上忽下,左右摇摆不停。他静静的坐在灵堂,朝阳经过时间的堆积成了骄阳,似火般将老伴送入天堂。老李望着零星的纸钱蔓延到村外,从老榆树铺到“两亩地”。骄阳蒸烤送行的人,老榆树朝着“二亩地”丧了脸,叶子耷拉下来,没了精神。
“爹,跟我们走吧!”儿子不容置喙的说。
“我要在这里陪着你娘,我不走,我不走……”老李紧紧的握着老伴生前最喜欢的梳子。这是老李送给老伴的第一个礼物,当时老伴还嫌弃老李没有一点眼光,一点也不会挑东西。可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好多缝隙都已经缺了口,甚至磨的锃亮,修修补补,竟从刚结婚保留到现在。
“爹,在这里谁来照顾您”儿子热切的说:“娘一定不愿意您自己留在这里”边说边坐在老李的旁边。老李一愣,一只手握着梳子,另一只手温柔的划过梳子杈,就像轻抚老伴的长发。
“额”它着魔似的从老李的嘴里蹦出来了。夕阳不合时宜的透过窗户中钻了进来,正照在梳子上边,斑驳的光芒迷了老李的眼,一阵眩晕,好像老伴在身边正和他商量着进城看孩子的事儿。
三
直插云霄的高楼、宽阔平坦的街道、郁郁葱葱的绿化带、鲜花遍地的公园在城市里轮番上演。在城市里,太阳总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这一会儿还是暴晒折磨,下一秒便乘了高楼的凉,因此人总找不到好去处。
“爹,您别一直闷在家里,去公园里逛逛”儿子苦口婆心地劝说:“别走远就行,认认路。”自从老伴去世后,老李好像变了个人,谁都不愿意搭理,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仇人。
“爹,我领着您去公园走走。”儿子边说边搀扶着老李,老李也不反抗,也不回应。
渐渐的,老李习惯了在公园里坐着,没有熟人唠嗑。这时候总会想起村里的那颗老榆树,大树下好乘凉,饭前饭后大家总喜欢在那里拉家常。可城市公园里,偶尔看到几个眼熟的人,正襟危坐、表情木然、衣装讲究,一幅退休老干部的打扮,每次老李想要和他们搭话,可总也找不到话题,最后总是灰溜溜的走开。公园的凳子都是双人的,方便老人们交流。即便有两个人的交谈,大抵都是一对老夫妇,其他人竟只能从骄阳熬到夕阳,然后提一篮柴米油盐回家。夕阳辉映出一个人身影,越拉越长,大地收纳了最后的一份温度,换来一夜黑暗。
那天,老李一反常态的大清早便出了门。儿子以为老李已经从母亲去世的阴影走了出来,也就没有阻拦,只是告诉父亲早些回来吃早饭。可是儿子等到了7:30父亲还没有回来,感觉有点不对劲,打电话竟也打不通。于是便去公园里寻找父亲,别人却说他父亲根本就没有来公园。这个消息就像是个晴天霹雳,儿子立刻向单位请假,四处寻找父亲。清晨的凉风变得异常燥热,儿子儿媳像是个无头的苍蝇,东边走走,西边看看,见到人便询问是否看见过自己的父亲。最后在菜市场的路口找到了父亲。
“爹,您干什么去了?我打您电话您怎么不接?”问题一股脑地抛到老李的脸上:“您知不知道我们有多么担心吗?”老李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等着“家长”的数落,一声不吭。
“我,我迷路了。”老李支支吾吾的说:“鱼,新鲜的,小时候你娘总做给你吃。今天是10月5号,你娘昨晚托梦了。”老李紧紧攥着那把梳子,显得格外扎眼。
“爹,咱回家,我给您做鱼吃。”儿子一阵哽咽,低下了头。因为那天是儿子的生日,儿子忙昏了头,竟忘得一干二净。
老李望着人来人往的路口,形形色色的人们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机,有喜有悲暴露无遗。紧紧攥着手中的梳子,那是桃木做的,可以辟邪吗?此刻老李想和“光棍”对上几次棋,哪怕让他几个子也无妨;老李却也看不到老支书的手写的书信了;家里的两亩地是不是已经长满草了 ......
四
城市的高楼,压抑;川流不息的汽车,烦闷;灰蒙蒙的天空,直压得老李透不过起来。路是宽敞平坦的,可总有一些低头族因为手机盯出了车祸;高楼林立的都市,老李只能在逼仄的区域窥的一片繁星;夜晚的时候,灯火通明的高楼再也找不到村庄的神秘。老李找不到自己的回家的路了,堵上他的是无尽的孤独,黑夜与白昼!
在公园呆的久了,即便没有交际也有了几个脸熟的人。老李发现有个常来的老人,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就像风吹走了一样,无影无踪。他们是住在一座楼上的。过了一个月后,老李偶然得知那个老人已经去世了,火葬。
一个人就这样没了,一声不响,就连一座楼的人都没能得到任何消息,消息都被封在骨灰坛子里,严丝合缝。老李的耳边响起了:“敢问路在何方,路在家乡。”
“儿,我想回家看看。”老李第一次向儿子提出要求,眼里都是渴望。
“爹,等等吧。”老李听后,一句话竟说不出来。
到了老伴的忌日,老李非要回老家一趟,看看自家的“两亩地”怎么样了。
老榆树被砍了,“疯子”真的疯了,老支书入土了,两亩地没了庄稼,老李攥着梳子又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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